此人正是吉温,素以酷吏手段闻名朝野,经他之手铸成的冤狱数不胜数,长安百姓无不对此人恨之入骨。
囚车在震天的唾骂声中缓缓前行,他癫狂的笑声萦绕在朱雀大街的上空。
吉温,是安禄山安插在朝堂中的重要耳目。
如今他被下狱问罪,无异于杨国忠公然向安禄山亮出了刀刃。
烂菜叶砸在吉九娘身上,她一动未动,看起来已经是心如死灰。
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象是有感应一般,落在了人群里的李少平脸上。
她轻轻移开目光,却作出口型,看那样子,是一声“恕罪”。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谁?
李少平心中疑惑不已,也不想在多做耽搁,吉九娘最好的结局就是进入掖庭为奴,这不影响他今天还有好多路要走。
终于来到了怀贞坊,李少平的脚已经磨出了血泡,赚点钱真是太不容易了。
长安的繁华之下,真是步步惊心,无论自己如何选择,都不免会被卷入历史的尘烟之中。
李少平走回家的一路,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心里清楚,得尽快把家业搬到江南或是蜀地去。
且不说那山雨欲来的安史之乱本身就是一场躲不过的大兵灾,光是这乱世到来前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家破人亡。
李少平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麻鞋太硬了,脚底的水泡磨得酸痛。
他本想掩饰,立刻板正身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娘的声音却倾刻从灶屋传来:“平儿,你脚怎么了……”
她匆匆跑出,腰间那半旧的青布围裳还沾着些许面粉和菜渍,未来得及解下。
可这,瞒不过娘的眼睛的。
娘把他按在灶屋门口的小胡凳上,不由分说地脱去他的麻鞋,看着脚底紫红色的水泡和几丝血痕时,娘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儿……怎么磨成这样,你耶耶,真是的!”
李少平不自在地说:“娘,我没事。”
娘却十分坚决:“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她又匆匆快步走进灶房,将烧好的热水倒进木盆中,又从一个旧陶罐里抓了一小把不知名的干草叶丢进去。
这是车前草,消肿的。”她轻声解释着,端着木盆就走了出来,水溅到了她的褐色长裙上。
温热的水包裹住酸痛的双脚,草药的清苦气弥漫开来,舒缓了这一日的疲惫,紧揪着的心也在这一刻落在了实处。
冯嬷嬷也闻声过来,摇头叹道:“郎君这鞋,底子都快磨穿了,哪还能走路。”
娘将散落的几缕发丝匆匆掖回脑后的圆髻中,说道:“平儿莫忧,娘今夜就给你纳双千层底,保你穿上一个月都磨不坏!你耶耶也真是的,硬要你去做这苦差事——”
娘一边埋怨着,一边又去灶屋里忙碌。
李少平心里暖融融的,就好象家中院落里映着暖黄夕阳斜晖的柿子,晃悠悠亮澄澄。
一般唐人是两餐制,下午申时左右有一餐,但他们一家都是赶在西市闭市后父亲回来才吃饭,所以习惯到了酉时才开饭。
晚食时,一家人围聚在一起,桌上是香气扑鼻的热腾腾猪肉馄饨,李少平累坏了,将一个个皮薄馅足的小馄饨送入口中。
娘很爱吃李少平带回的馕饼,简单在还有馀温的铁锅上烫了一下,就象刚烤出一样酥脆。
饭后,娘亲拿了个陶碗,倒入油,放上灯草,火苗散发出昏黄的光辉。
李长源喝着热热的米酒,问道:“平儿,你今日是何体会?”
李少平说道:“虽然腿脚疲累,但也很有收获。”
李长源不曾想儿子没有丝毫抱怨,反倒坦然接受了跑腿这项苦差事。
李少平也喝了口娘酿造的热米酒,那温润的米酒甜香入喉中,一股暖意便从胃里缓缓漾开,仿佛将秋夜的微寒都驱散了。
“耶耶,今日店铺生意如何?”
李长源沉声叹气:“一天忙到头,落到钱匣子底儿的,也就那么几十文钱,最近不光是我们店里,市面也不景气。”
李少平问道:“耶耶,为何?”
李长源笑容里多了丝苦涩,这苦意让他的皱纹更深了。
“这话原不该与你说,前日市属来人,说要为圣人在重阳节筹备筹备‘九重登高礼’,每户摊派二百文……这还只是开头,听说各商铺还要再摊一笔修城墙的捐税。”
李长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不明白这两年的光景怎会这么难,明明是盛世光景,这般层层加派,莫说盈利,能不亏损已经是万幸。”
李少平看着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的父亲,心想,在天宝末年,时局就象一艘看似平稳行驶的船,但在水下却已经渐渐靠近了尖利的礁石。
“耶耶,我来想想办法吧,我这几日多出去跑跑,看下当下人们的须求,想办法研制些新的物件出来。”李少平轻拍了下父亲的肩膀,认真地承诺。
他这么做,是为了调研下市场,他是有些关于做生意的构想,但若不落到百姓的实际须求上,也是白搭。
李长源没说话,李少平心知他只以为这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戏言。
第二日一早,李少平发现娘没有早起,这几日她的身体困乏至极,总是显现出一种困倦之态。
李少平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娘,但娘的门还是“吱吖”一声开了。
初秋的早晨风很凉,寒气从脚底往人身体里钻,娘披着一件法门寺皮袄,手里拿着什么,急声唤住了他:“平儿,千层鞋底子,你快换上吧。”
李少平接过了那千层鞋底,针脚密密的,扎实厚重,心里流过一种熨帖的暖流。
“娘,干嘛这么辛苦……”说出口的话,却是带着微微抱怨语调的,“店里有这些东西。”
“那哪能一样!”娘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快换上,看看舒服不舒服。”
娘的眼角下是乌黑的,这几日她总是习惯性地捂住腹部,李少平什么也没问,急急把鞋穿上,露出爽朗一笑:“真是舒服,娘,谢谢你!还有,这几日外面食铺多了很多新花样的面点,我去买来吃,你早上不要辛苦早起了。”
娘笑着点点头,目送李少平出门。
没有太阳的秋日清晨,是阴冷的灰色。
街上的食铺热气蒸腾,烤胡饼的芝麻香、蒸笼揭开时的白色蒸汽、馎饦摊上汤锅翻滚的热气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个烟火气浓郁的盛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