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源又补充道:“长安也距离同州老家近,方便照应你的阿翁、阿娘。”
李少平急了:“可带阿翁、阿娘一起南下——”
“莫要再提,”李长源抬手打断,目光越过儿子的肩头,望向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
“我年少时第一次随你阿翁来长安,看见明德门落车水马龙,西市里胡商牵着骆驼,那些琉璃器皿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那时我便立誓,此生定要在这天下正中扎根。”
李少平如遭重击,呆立在这小小的杂货铺中。
猛然惊觉,他算尽了经济利弊,却唯独忽略了一点:他的父亲,一个最普通的长安市井匹夫,对脚下这片土地,竟怀有如此深沉固执、溶在骨血里的自豪。
这股自豪,不用说当时,即使是在千年之后,当人们说起“盛唐”,依然会为那个时代的光彩神魂颠倒,让后世无数人捧着故纸堆的书页痴痴揣想。
想那胡姬酒肆里琥珀光的葡萄酒,想那曲江池畔金线绣的石榴裙,想那西市喧嚣中夹杂着十几种异邦口音的叫卖……
李少平也爱唐,也爱长安,但他没有象李长源这种土着对长安深入骨血的深情
李长源转身凝视儿子,“少平,你只看见南方商埠的利,却忘了长安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在这里立足,我们李家的脉,便与这海内四方的气运连通了。”
李少平愕然,自己以为李长源只是个单纯的商人,却没想到他想这么长远、想到了这个层次。
李长源看着儿子怔忡的神情,语气缓和下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年少未经事,所见终是浅了去,帮阿耶跑跑腿,递送些物事,也好多认些人,多经些事。”
李少平就得了一个这样跑腿的差事。
他心想,这也好,多了解下长安……至于对父亲的劝说,也不能急于这一时。
等到时局再紧张些,李长源自会为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全担心。
届时自己“煽风点火”一番,离开长安并非难事。
李少平不可能自己一个人离开这里,且不论丢下双亲让他们伤透了心。
还有个原因是唐代实行“编户齐民”,古代对人口流动的管理到了严苛的程度。
未成年的李少平在他们家的户籍上,而户主是他的父亲李长源。
唐王朝据户籍来行赋税、兵役,想要长途出行,必须让户主李长源去申请官府的通行证,而且必须提供充足的理由,还得有里正、四邻等做担保才可以。
李少平要是独自瞎跑出去,必然会被发现,关津会将他即刻扣押,投入大牢……古代的牢狱之灾那可不是人能承受的。
这都是想太远了,没户主通行许可,他连长安城都出不去。
李少平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蓦然冒出了杜甫的《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等到战事真正爆发,就算他们不是在长安或者其他市镇被屠戮的普通百姓,也会被人循着户籍,来抓丁上战场。
运气好点再躲过去,瘟疫和饥荒也会随之而来。
好象横竖都是死。
太难了,古代老百姓真是活得太难了……
一夜之后,李少平两眼里都是血丝,但却变得笃定。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其实一开始就知晓,他这渺小的一粒烟尘,绝不可能撼动历史的滚滚车轮。
一开始,就是想要自保,现在牵绊更多了点,还要保护耶耶娘娘、冯嬷嬷、阿福哥、赵阿虎、陈三郎……远在同州的阿翁阿娘他虽没亲眼见过,也是至关重要的血亲。
他大体上想了两条需要做的事。
第一,用心做好帮耶耶跑腿的这份工,多了解长安的运行机制,多结识一些人,想办法赚钱去江淮买宅子。
第二,他必须学点武艺,无论是以后真被拽上战场,还是乱世里保护自己和家人,都有巨大的用处。
日光斜照进“李记杂货”的铺面,浮尘在光柱中打着旋儿。
李少平草草吃了娘亲做的肉蒸饼,挎上父亲备好的竹篾提盒,在娘亲心疼的目光中,踏出了铺门。
李少平今日要去三处,一是西市酒肆的二十个新碗;二是去布政坊的胡人聚集区送波斯香料;三是给时任起居郎的张大人送易水古法松烟墨和紫毫笔,张大人住在怀贞坊。
这一天真要走不少路,但能看看平日见不着的人物,李少平心底隐隐兴奋。
出了铺门,喧嚣便裹挟着百样气息扑面而来。
李少平先去了酒肆,卸下了沉重的瓷碗,只见三五桌食客就着佳肴谈天说地,焦黄油亮的石鏊饼香气混着莼菜羹的热气在厅堂里弥漫开来。
接下来他决定去布政司,听说布政司居住着很多胡人。
李少平抹了把额角的细汗,走了半个时辰,他才找到了他才找到了那户门楣上镶着新月形青石的人家。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熟羊奶与陌生香料混合的暖烘烘的气味。
送完了这一件货,他看到巷口有个胡人老翁守着烤馕的泥炉,那馕饼上撒着不知名的香草,烤得金黄酥脆。
他摸出四文钱买了两个,烫得在两手间倒换,娘亲最爱这些新鲜吃食,带回去让她也尝尝这胡地的味道。
正想着,忽闻一阵清脆笑语,两个穿着锦绣半臂的胡姬正倚在廊下,一个抛来颗蜜枣:“小郎君,怎的只顾着饼,不看看人呀?”
李少平慌忙接过蜜枣,耳根发热,攥紧馕饼低头疾走,身后传来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李少平在布政坊送完货后,不敢多做停留,还有个更远的怀贞坊,他得走一个时辰,古代劳动人民真是辛苦啊……
怀贞坊距离朱雀大街很近,李少平忽闻前方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与百姓的窃窃私语。
他被人流裹挟着凑上前去,只见一队衣甲鲜明的金吾卫押着几辆囚车缓缓而行。
为首那辆囚车中的人,虽身着囚衣,鬓发散乱,眉眼间却仍残留着往日的气焰……
囚车之后,还跟着一群披头散发的女眷与孩童,哭声凄切,与街边一些百姓偷偷的唾骂声混作一团。
在他后面第三辆囚车里,赫然映出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小身影——吉九娘。
为首那人竟是吉温。
突然一块湿泥砸在囚车上,正落在吉温散乱的发髻间。
押解的兵士尚未呵斥,人群里已爆发出混杂着叫好与唾骂的声浪。
“吉阎罗!你也有今天!”人群里爆发出怒吼。
“还我儿命来!”白发老妪颤巍巍举着血衣,在街边嚎哭。
又见几人振臂高呼:“杨相公英明!终为朝廷除此蠹害!”
吉温啐出嘴里的秽物,厉声尖笑:“杀便杀了!那些蝼蚁能死在吉某手上,是他们的造化!杨国忠这奸佞,尔等蠢货竟还为他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