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的油灯下,尚岳同张秉风二人在屋中又细细商议了近半个时辰,才将次日集中诊疗的章程一一敲定。
其中轻症者,先以当归羊肉汤温中驱寒、补益气血,用药粥平和调理脾胃、缓解初起风寒。
中症者,则需张秉风亲自诊脉,按“风寒化热”、“寒饮内停”、“气阴两虚”等不同证型,辨证开方,统一煎煮服用。
至于重症者,必须当场施针急救,稳住性命,再以砂锅武火急煎对症汤药及时灌服。
若有病情危殆、药石难以速效者,则由尚岳以治生术介入,避免延误病情。
至于瘟道人和他的狗腿子,明日看情况再做处理,一切以保全自身为主。
“孙氏那边,我得回去盯着了。”张秉风起身,仔细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眉宇间难掩忧虑。
“小青龙加石膏汤毕竟力道峻猛,她本就元气大虚,夜里若是出现剧烈的瞑眩反应,或是病情反复,我必须及时调整方子,斟酌药量,不能出半分差错。”
尚岳看着张秉风裹紧那件半旧的棉袄,推开房门而去。
寒风瑟瑟,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悄然消失在村巷更深沉的黑暗中,很快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
屋内顿时只剩下尚岳一人。
他走到门口唤了声:“冯大福”,冯大福便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候在一旁。
“走吧,领我去冯、罗、王三家所在,”尚岳一仰首,冯大福便连忙躬身,如忠犬般在前引路。
夜色正浓,朔风卷着细密的雪粒,掠过光秃秃的树枝桠,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呜呜声响。
落果村本有几十户烟火,算得上一个人丁尚可的村落。
奈何这两年风瘟肆虐,病死的,举家逃难搬走的,被三家寻衅迫害致死的……村中人口已如秋日落叶,凋零不堪了。
如今剩下的老弱妇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人出头,而冯、罗、王这三家,竟就占了近三分之一人口。
那些普通村民大多面黄肌瘦,病骨支离,即便在这呵气成冰的寒冬腊月,往往一大家子人也只能围着一个热炕,挤作一团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人还未走近,那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已先传了出来,混杂着孩童无力的啼哭,听得人心头压抑。
尚岳还未走近,便能分别他们的身份。
而冯、罗、王三家的却大多院墙高耸齐整,门口堆着半人高的干爽柴火,劈得一般长短,码得如同城墙垛口般整齐。
有的院里,肥硕的牛羊正不耐烦地在雪地里刨着冻硬的草根,鼻息喷出团团白雾。
年长些的男人们还会聚在一起,吃着酒肉,高声谈笑,一派暖饱无忧的奢靡景象,与墙外的凄风苦雨恍如隔世。
尚岳每接近一家,头顶那轮温润的月镜便悄然浮现,流转着清冷如秋水的光华。
他以月镜催动迷魂术随,便有一无形无质的法力,可以攫来院落主人的神魂,让他拷问善恶,打探消息,判断其是否随着那瘟道士为虎作伥,散播疫病。
这过程并非简单的讯问,月镜夺人神魂,受术者生平种种,善念恶行,几乎在他的法力下无从遁形。
待拷问完毕,他还会不动声色地抹去他们这段被控制的记忆,同时种下一道新的迷魂术。
中术者便会在倾刻间沦为一具只会依循本能和习惯行动的木偶,只待日后将那瘟道士连根拔起,再行清算。
如此这般,尚岳跟着那被他以更强力术法彻底控制的冯大福,如同视图自己领地的夜枭,在落果村辗转了近两个时辰。
让冯、罗、王三家,连同仆役在内,共六十七口人,尽数在这月镜的清辉下失去了自我,成为了棋盘上等待被收割的棋子。
等尚岳一一核查完所有人家,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黯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村庄破败的轮廓。
细碎的雪花开始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飘落。
这一夜,那刮骨蚀肉般的西北风始终未停。
尤其过了子时,风中裹挟的那股阴寒病气,明显比白日里更浓烈、更凶戾了几分。
尚岳能清淅地感知到,那些无形无质的病气,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嗅着生人的气息,疯狂地朝着村民那并不严实的门窗缝隙里钻去。
——也难怪本就病重的孙氏,会在子时病情骤然恶化,几乎挺不过去。
不过这足以令常人染病致命的恶风,吹到尚岳身上,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未能掀动。
他体内太阴法力自行流转,清冷澄澈,本就具有诛邪驱恶之效。
加之他筑基以来日日修行不辍,丹田玉池中的法力早已浩瀚如烟波,时刻如潮汐般起伏涌动,那污浊的病气恶风甫一沾身,便被这沛然莫御的法力瞬间刷落,连半分浊气也未能侵染。
当尚岳回到村中心的晒谷场时,冯大福已领着十几个眼神略显呆滞的青壮,搭好了两座颇为宽敞的草棚。
一座棚子以新伐的粗木为梁柱,顶上铺了厚厚麦秸,虽简陋却也足以挡住这愈下愈大的风雪。
棚子两侧,新糊的六口大土灶正燃着熊熊火焰,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黎明的寒意。
左手的三只灶台上的黑铁大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当归羊汤。
乳白色的汤汁里,当归片、老姜块与葱段载沉载浮,热气裹着霸道的肉香与药香扑面而来。
这是按张秉风给的方子配比熬煮的,有驱寒补血的功效,最适合那些只是轻微风寒、或是单纯冻着了体虚的村民。
右手手三口稍小的锅里,则熬着粘稠的药粥,米粒已被熬得彻底开花,里面加了紫苏叶、陈皮丝与干姜末,药香混着米香,味道不似羊汤那般猛烈,却更为温和敦厚,是针对轻症咳嗽和脾胃虚弱的老人小孩一类人所制。
另一座大致相同,只是多了四面挡风的帘子,防止村民出汗后吹风重感风寒。
“大人,您吩咐的都备妥了。”冯大福垂手立在旁边。
尚岳走过去,掀开锅盖看了看色泽,又用长勺搅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寒冬腊月,落果村地处风口,村民们长期受风寒湿邪侵袭,气血普遍亏虚得厉害,此二汤正好合适。
他又指了指棚子中央那片空地:
“再去搬几只炉子过来,备好砂锅、药罐,找一口干净的大缸来,装满清水。”
待会儿张大夫到了,重症患者需要当场施针、煎药,地方和器具都不能缺。”冯大福连忙躬身应下,转身用那种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招呼着那十几个青壮去搬运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