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岳的意识向一片幽暗之中坠去。
尚未落底,便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而来。
不似冬日风雪的干冷,而是如浸寒泉般的湿冷,正裹挟着他的神识,向更深的黑暗沉沦。
四下寂静,唯有极远处传来“咚、咚、咚”的沉闷搏动。
若仔细去听,这声音又似乎极近,它每跳动一声都会牵的尚岳神识刺痛不已
这是羊水!
而他所感受到的寒冷,并非寻常低温,而是被孽子痋母咒所害魂灵凝聚于黑蟾之中的怨怼。
那疼痛也非皮肉之苦,而是魂魄被咒术撕裂的灼烧,是未睹天日、先逢死路的绝望。
随即,一股深沉的怨念自神识深处翻涌而起,如浓墨泼入清水,倾刻染黑整片识海。
怨天不公。
为何旁人能呱呱坠地,得爹娘疼爱,自己却要在这黑水中冻结成冰?
怒命太薄。
才在娘胎蜷起手指,才听得微弱心跳,就要被邪术碾碎,连一声哭喊都来不及说出。
更深的怨恨,系尚岳对爹娘的牵挂。
他仿佛看见母亲抚腹垂泪,父亲因胎动笑出皱纹,而自己却伸不出手、喊不出一声“娘”。
他怕母亲年老无人搀扶,怕父亲深夜独坐枯灯,怕自己成了爹娘一生的心病,却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还有对这世道的愤懑。
若非坠入此方天地,若非修行步步坎坷,又怎会连一份安稳都求不得,又怎会尚未看惯生死,却仍要强撑斩妖除魔?
怨念缠缚愈紧,尚岳神识渐趋混沌,几乎真以为自己就是那胎死腹中的魂魄,连呼吸都带着羊水的腥甜。
眼前碎影纷乱。
母亲哼唱童谣的软语。
父亲搓手计算产期的憨笑。
咒术袭来时胎魂撕裂的惨状。
……
每一幕都加深怨毒,几乎要将他的神魂吞噬。
就在神魂即将被彻底淹没之际,丹田玉池中忽传来一声铮鸣。
那声响如银锤击冰,穿透千层水膜,直抵识海。
尚岳神识骤然一轻,兀的挣脱开来。
再睁眼时,他已立于一片虚空之上。
脚下不再是黑水,而是无数光点汇聚的人间。
稚子牵着爹娘的手正在集市。
老两口并肩坐于檐下晒暖。
征人离别时妻子往行囊塞了一只帕子。
恋人久别重逢,正在相拥而泣。
方才那股胎怨,此刻已散入光点之中,化为悲欢离合的一角,是生离的酸楚,是死别的苦痛,是这人世间最寻常也最刻骨的滋味。
尚岳凝望光河,心中忽生一股不满。
不是不满人间悲欢,而是不满自己竟被胎怨所困。
他手握太阴神光,本该如寒夜明月,清辉扫尽邪祟,岂能沉溺于此等怨念?
生死离别本是人间常态,若连这点执念都无法斩断,还修什么道?
这不满足化作星火燎原,瞬间点燃太阴神光,自神魂中凝成一柄三尺银刃来。
“斩!”
银刃如流星裂空,劈入那片沾染怨念的光点。
长河光点流转加速,缠人的怨意被刃锋斩断,化作细碎银辉,融入更广阔的悲欢之中,不再成毒,反成醒人之镜。
银刃消散时,尚岳壑然开朗。
此刀,名为“生死别”。
不在于破敌之利,而在“于生死里见清明”的大恐怖。
能令缠怨之魂觉醒,使执迷之人顿悟,可斩断人心中所执。
尚岳还在回味其中真意,却未察觉车马已停。
外面传来李四才谄媚的声音:“公子,西营园到了,您慢些下。”
尚岳睁眼,眼底仍残留一缕银辉,是“生死别”的真意尚未完全消散。
李四才弓腰候在一旁,刚堆起笑,脸色便是一僵。
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便打了个哆嗦。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明澈,仿佛在打量一个已死之人。
尚岳方才领悟的真意,无意间泄露一丝,落在李四才这等未经生死的凡人身上,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他只觉魂魄如遭重击,耳畔全是心跳停止的幻听,双腿一软,裤裆浸湿,股间热流滴落雪地,瞬间融出几团污痕来。
尚岳未理会他的窘态,微微一颔首,便转身步入园中。
李四才瘫坐雪地,许久才缓过神。
方才他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
尚岳回园便开始闭门静坐,巩固修行。
这一坐,便到了次日清晨。
等他再醒来时,玉池中的黑蟾怨气淡去许多,不再凶戾逼人,反透出几分清明。
翌日,尚岳前往宋知远府邸,同他交代了些诅咒之事,并请青水县衙配合,先查一遍画皮鬼遗留下的几卷人皮,又作了一些辟邪防咒的手段,这才离开。
才出宋府,便听得一阵咳嗽。
抬头望去,胖班头裹着厚棉袄从府衙侧门走出,身后跟着两名缩颈揣手的衙役。
见到尚岳,胖班头急忙问好,打了个喷嚏,鼻涕险些流下:“尚公子安好!”
“捕头这是怎么了?”尚岳问道。
胖班头揉着鼻子苦着脸:“别提了,昨日从嘉禾庄回来就吹了风,头疼身热,浑身酸痛。我怕不只是风寒,更怕沾上瘟鬼之气……正要去固安堂看大夫,您要不要一同前往?”
尚岳心念微动,想起瘟鬼之事,遂点头道:“正好,我也去瞧瞧。”
固安堂不远,几人便步行而去。
位于城东的固安堂,距宋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沿途早点铺子热气蒸腾,孩童在雪地追逐嬉戏,颇有几分烟火气象。
尚岳刚到门前,便见一座临街药店。
门楣悬着黑底金字的“固安堂”匾额,木柱锃亮,台阶积雪扫净,只馀些许被人踩开的薄霜。
门框两旁还贴有一副对联:
“但愿世间人无病”,
“何惜架上药生尘”。
字里行间,尽显医者仁心。
厅堂宽敞明亮,北墙立着两排朱红药柜,柜门泛黄的标签上,“麻黄”“桂枝”“杏仁”等药名以小楷工整书写。
柜前还立着两名药童,年长的约十五六岁,正在手脚麻利的抓药称药。年幼的不过十岁,正端着陶碗为病人送药,一边送药,一边轻声叮嘱:“大爷,这药需温服,喝完盖被发汗,切莫吹风。”
厅内坐着七八名病人,有的捂头咳嗽,有的倚墙休憩,有的低声交谈,却无半点喧哗,生怕扰了他人。
东首诊桌后,此时正坐着一位灰布长衫的中年大夫,留着山羊胡,捏着脉枕为一对母女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