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暖意,似乎被这生离死别的言语冲淡了几分。
胖班头抓起桌角的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又给身旁两个衙役各倒一盏浊酒。
三人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他不禁想起被画皮鬼害死的那位兄弟。
那小子才二十出头,刚娶上媳妇,家中尚有腿脚不便的老娘,谁知何时竟被那邪物夺了躯壳,最后连个全尸也未能留下,只剩一张空洞的人皮。
“唉……”胖班头又灌下一杯,眼框渐渐红了,“想起小李,我这心里就堵得慌。若是平日我多留些心,他也不至于……”
旁边高个衙役也红了眼,哽咽道:“班头,李哥还说
等案子结了,要请咱们去吃他媳妇包的饺子……”
二人说着,泪珠子便滚落下来,滴在陈旧的炕桌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胖班头抬手抹了把脸,却是越抹越湿,索性伏在桌上,借着酒劲放声哭了出来。
尚岳静坐一旁,并未出言,烛光在他沉静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这般兄弟情谊,非言语所能宽解,不如容他们哭个痛快,心里反倒松快些。
哭了一阵,胖班头声息渐弱,转而伏案打起鼾来。
他白日里被画皮鬼惊得心神俱疲,此刻又饮酒伤怀,不觉便醉倒了。
两个衙役业已酩酊大醉,蜷在炕角沉沉睡去。
其馀人却未散,炭火将尽,寒意渐侵,但众人仍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闲话着瘟鬼旧闻与春耕打算。
谈及春耕,老人们脸上才重现些许生气,讨论着该在哪块地先播种,哪口井需要修缮。
炭炉中火势渐微,锅底汤干,窗外天色已透出朦胧青白。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出一抹淡若鱼肚的微光,晨晖透窗,在地上投下浅淡的亮影。
尚岳起身推门,一股清冽寒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湿润。院中积雪上,印着几行浅浅脚印。
未过多久,张木匠便到了。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净的粗布棉袄,手持布包,内盛笔墨纸砚。
见尚岳立在院中,连忙拱手作揖:“小老儿张木匠,见过尚公子。”
尚岳微微颔首,自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庄正推举文书”递去:
“文书已为你写好,你自去寻十户庄户联名画押,再亲送至清水县户房。那边自有安排,不必忧心。”
张木匠双手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连声道:“多谢尚公子!小老儿这便去办!”
送走张木匠,尚岳回身唤醒胖班头与两名衙役。
三人揉着惺忪睡眼,随他走出李满仓家。村口马车早已候着。
李四才虽知自家因嘉禾庄之事惹了尚岳不喜,但尚岳在清水县产业颇多,乃永顺牙行大主顾,无论如何不敢怠慢。
于是昨夜交代完李满仓变卖家产、填补亏空之事后,他便匆匆赶回,在寒风中候了整整半宿。此刻他正立在马车前瑟瑟躬身,脸上冻得发青。
“尚公子,这就回城么?”李四才挤出一脸谄笑。
尚岳点点头,便自上了马车,车夫挥动马鞭,“驾”的一声,马车轱辘轱辘地驶进了晨光之中。
几名衙役来时骑的驽马尚在,此刻仍需骑马而归,胖班头翻身上马,回头望了眼的村庄,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路风雪兼程,寒风刺骨,着实难熬。
他紧了紧衣领,催马跟上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窗外村庄渐远,唯馀白茫茫雪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尚岳安坐车厢,闭目凝神,指尖轻叩膝头。
此番虽未擒获画皮鬼真身,但那厮受了他一记太阴斩魄神光,神光斩魄落魄,滋味定然不好受,加之太阴之力如附骨之疽,足以让那邪物消停些时日。
而他更确认了一事:
此间种种风波,果然皆围绕宋知远女儿腹中那未降世的孩儿展开。
那“孽子痋母咒”虽未得逞,但施展此咒所需之物甚多,绝非数月可成。
修为、见识、资材、学识,缺一不可。
“这其中应该还有一庞然大物才是。”尚岳心中暗忖。
能培养出如此术士,并提供这些稀有材料的,绝非寻常势力。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不过细想也是。
若无通天本事,焉敢将主意打到龙嗣身上。
车马碌碌,自嘉禾庄至清水县城,约摸一个时辰路程。
李四才为表诚意,亲自在外驾车,不时传来他呵斥马匹的声音。尚岳乐得清闲,便将神思沉入丹田玉池,内观己身道基。
意识方一入内,便见一片独属太阴道基的澄明天地。
顶悬一轮银白圆月,清辉遍洒,姣洁无瑕,那月光并非静止,而是如流水般缓缓流转,蕴含着无穷奥秘。
下方则是一汪碧波荡漾的玉池。
池水浩瀚不见边际,水质清澈却深不见底。
水下深处,隐约映着一轮月影,与天上明月遥相呼应。
池水微漾时,两处月影同步轻颤,暗合道基玄妙,显现出太阴法力的精微之处。
这玉池所蕴正是太阴法力,至阴至柔至静,如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却内蕴磅礴能量。
正用,则如月华滋养万物,能补益生机、疗愈损伤,有肉白骨、活死人之妙。
反用,则其性亦凛冽肃杀,有破邪诛恶之功,恰似寒夜清辉,涤荡尘秽,对阴邪鬼物有天然克制。
池畔还立着一株虚影婆娑的桂树,此乃道基所化异象。
树干泛着淡淡银光,如月华凝结,枝桠舒展间有清辉流转。树上结着三枚圆融光团,悬于枝头缓缓旋转,散发出不同气息。
正是他筑基时所凝的三枚神通种子,乃太阴道基之根本,与他性命交修。
最上一团银芒冷冽,寒意逼人,是太阴斩魄神光之种。
内中可见无数细如发丝的银光穿梭交织,蕴含着极致的锋锐。筑基那日,他便凭此光连斩金僵太保与碧瘟太岁二狮,是他主要的杀伐手段。此法修炼到高深境界,据说能斩断因果,诛灭神魂。
中间一团清辉温润,如怀抱明月,散发勃勃生机,是“孕生术”之种。
其光团内部似有生命流转,时而化作草木发芽之形,时而如母胎孕育之状。
此前为胖班头疗伤的治生符便源于此道,此术蕴含太阴滋养万物之性,最能疗伤续命。
最下一团光影飘忽,如雾如幻,时而凝聚如实体,时而散若青烟,便是太阴游魂法之种。筑基以来,尚岳锤炼神魂,四下探查,皆赖此法。修至极处,可神魂出窍,神游太虚,无远弗届。
而桂树下、池畔泥地上,则伏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蟾,与此处清圣景象格格不入。
其双目紧闭,通体墨黑如最深沉的夜,表皮布满细碎裂纹,如干涸大地。裂隙间渗着淡红怨丝,如活物般缓缓蠕动。
周身散逸的怨怼之气更是格外浓烈,充斥着生命初萌即夭的不甘、母子永隔的悲恨。
纵有月镜清辉镇压,仍透出刺骨悲冷,让人心中难过,这黑蟾是尚岳日前收服的咒术化身,其本质是一道极其恶毒的绝嗣咒。
这与尚岳筑基当日,在太阴斩魄神光中所感的恨别离之意颇有几分相似。
尚岳隐约觉得,这黑蟾身上蕴含的极致怨念,或可磨砺他的太阴斩魄神光,使其更具锋芒,只是如何化解这怨念为己用,尚需仔细斟酌。
他心念微动,头顶圆月便发出一阵轻颤,清辉流转间霎时由虚化实,现出月镜本相来。
其镜面光滑如冰,映照万物,镜背刻月桂,枝叶扶疏,周浮十二月相神只,形态各异,古朴大气,韵味深长。
尚岳凝神聚意,全然注于镜面。
随着心神集中,月镜表面泛起涟漪,如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他心念微动,头顶圆月轻颤,霎时由虚化实,现出月镜本相。
未有异象,亦无缓冲——神思方一凝聚,玉池、桂树、黑蟾诸景顿消,意识似被月镜牢牢吸附。
下一刻,便堕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