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岳折返废宅时,雪又密了几分,簌簌落在肩头,不一会儿便积了薄薄一层。
院门前已聚了四五人。除了胖班头,还有两名捕快与两位拄杖的村老——皆是胖班头趁他追敌时,暗中连络来的可靠人手。尚岳默运月镜一照,见众人身上并无邪气附着,这才抬手收回悬在脑后的银刃;月镜也随之轻颤,化作一抹流光沉入丹田玉池。
他自怀中取出四张皱巴巴的人皮,摊在雪地上:“追是追上了,却叫它用替身皮蒙混了过去。”指尖点过人皮上细密的咒纹,“这些与先前那武夫身上的一样,都是事先炼好的替身。看来这画皮鬼早有退路。回头需查清人皮原主的身份,或能摸出其他线索。”
一位村老一听“画皮鬼”三字,顿时想起前几日庄中闹鬼的传言,腿一软,竟呜咽出声:“尚公子,那邪物……还会回来害人吗?去年庄里才遭了瘟鬼,今年若再闹起来,咱们可真活不下去了啊……”话未说完,一口气没喘匀,人便往前栽。
胖班头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指掐人中。好半晌,王老汉才缓过气来,仍止不住地抹泪。
几位村老见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李满仓的种种行径。什么加收租子、私放印子钱、低价强买、带了庄户干私活却不给工钱……种种劣迹,不一而足。
尚岳越听眉头锁得越紧,李四才在一旁听得汗流浃背,几乎站立不住。
“天寒,先回庄里再说。”
尚岳轻叹一声,命人搀起那村老。一行人踏雪而行,咯吱声在寂静的庄子里显得格外清淅。
李满仓早已得了信,候在庄门处不停搓手。见众人到来,赶忙弓身迎上:“尚公子、各位爷,这大冷天的,快请进屋!已叫人炖了土锅子,腊肉、冻豆腐都备上了,暖暖身子最好!”
才跨进门,一股浓郁的肉香便扑面而来。
炭炉上架着一口粗陶锅子,红彤彤的炭火温吞地舔着锅底,锅中浓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
厚切腊肉泛着油光,边缘微卷,炖得酥烂。
冻豆腐吸饱了汤汁,胀的一个个跟小馒头似的。
滚刀箩卜炖得玉白通透,看着就清甜诱人。
还有晒干的豆角、泡发的木耳、今秋存的菌子,皆在乳白汤中载沉载浮,香气四溢。
热气氤氲满室,李满仓忙不迭请众人上炕,又亲自盛汤递碗,口中犹自热络:“尝尝,这腊肉是去冬腌的,在粮缸里埋了三个月,比县城酒楼的还香!”
尚岳接过碗,却不举箸,目光直直落在李满仓脸上:“李庄正,我怎么听几位村老对你颇有微词?去年秋收的帐簿,取来我瞧瞧。庄户们说你租子比往年多收两成,公田的粮食也不见入库,怎么回事?”
李满仓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握着汤勺的手悬在半空,口中支吾起来:
“哎哟尚公子,您可别听他们胡说!去年秋雨连绵,麦子多瘪壳,公田收成差了一大截。我身为庄正,想着要修水渠、补晒谷场,这才多收两成租子,都是为了大伙啊!”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带上几分讨好:“至于帐簿……前阵子大雨,屋檐漏水,把帐本泡烂了大半,字迹都糊了,我还心疼了好几日呢!”
“老鼠啃?雨水泡?”尚岳轻笑一声,自怀中取出那枚胡三的借形骷髅。
此物经太阴月华洗炼,于制幻一道颇具妙用。
他瞥了李满仓一眼,法力微运,对方眼神便已涣散,陷入迷魂术中。
“你再仔细想想,帐簿究竟在何处?”
立在角落的李四才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冷汗瞬间湿透内衫。他平日帮李满仓倒卖粮食,自己也分得些油水,若被供出,岂能善了?
他欲上前辩解,却迎上尚岳冷冽的目光。
只一眼,他便如坠冰窟,双脚似灌了铅,动弹不得,牙关格格作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满仓眼神迷茫,喃喃吐露实情:“没……没受潮……是我藏起来了……去年秋收,我把佃户的租子加了两成,多收的粮食都卖给了州府粮商……还有放印子钱,张老栓家借了五两,半年滚到二十两……帐簿都记着,藏在床底砖缝里……”
话未说完,他猛然回神,“噗通”跪地,双手乱摆,哀声求饶:“尚公子!我知错了!是一时糊涂啊!家里老婆子常年咳嗽,冬日尤甚,抓药就得几两银子。儿子还未娶亲,彩礼还没着落,我才贪了这点钱!真不是存心坑害庄户啊!我再也不敢了!”
王老汉气得顿杖,声音发颤:“黑心肝的东西!去冬我家老婆子咳得快断气,想借两斗粮请郎中,你说‘家里也紧’,转头就把粮食卖与李四才!你那钱是抓药,还是灌了黄汤?”
李满仓哑口无言,埋头不语。李四才也跟着跪下,二人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
“钱在哪儿?”尚岳追问。
李满仓身子一缩,又含糊起来:“是……是给老婆子抓药了!她那病瞧了好几个郎中,花费无数……儿子要去县学,也交了不少束修。剩下的……买了些过冬的炭,真没剩多少了!”他偷眼去瞥尚岳,见对方神色不改,忙又低头:“我真没钱了,要不……我变卖家当,赔还庄户?”
尚岳不再多言,指尖轻点骷髅,一道浅淡迷魂咒渡入李满仓眉心——此法不伤神智,却能引其依令而行:“那就去变卖家产,填补亏空,多收的利息一并退还。”
李满仓眼神空洞地应了声,起身走向内屋,嘴里还嘟囔着不舍:“这柜子……是娶媳妇时打的,花了多少银钱……这银镯是老婆子的陪嫁……”然咒术在身,他只得将金银细软、城内地契一一搬出。
尚岳瞪向李四才:“你去帮着处置。若再敢伸手,小心活不过今夜。”
待此事稍定,尚岳转向三位村老:“庄正之位不可久悬,诸位以为谁可接任?”
几位老人低声商议片刻,终是王老汉开口:“张木匠吧。为人老实,略识得字,去冬还帮着病家烧炕煎药,自家舍不得吃,还接济邻舍,庄户们都服他。”另两位亦点头称是:“张木匠稳妥,不会似李满仓那般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