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岳一进门,便被里面的恶气冲的直皱眉。
若非他随身带着几只清净符、破妄符折的符角,这地方他平日来都不想来。
大好的园子,上佳聚气引风的风水宝地,竟被那狐妖弄的一塌糊涂!
整个园子都被粗陋的改造为一引煞聚邪的恶地。
妖、邪、浊、煞。
四气混杂,盘踞其中,若是凡人身上阳气弱一点,不消半夜就得被袭脑煞气弄成一个傻子。
园子景观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因无人居住显得有些冷清罢了。
园中新雪平整得象一匹无人裁剪的素帛,冷冷地映着月色。
曲廊的朱栏褪了色,积雪复在上面,底下偶尔露出一截朽木的灰黑
假山石瘦骨嶙峋地立着,被雪填平了嶙峋的缝隙,圆钝如冢,早已失却了往日的奇秀风貌。
荷塘早已冻透,枯槁的残荷梗支棱在冰上,被雪压得低伏垂落。
偶有寒雀从覆雪的松枝上惊起,还会扑簌簌的振落一团碎雪,好似一把飞舞的银沙,美轮美奂,夺人眼球。
走过莲塘,穿过庭院。
又经过一片被积雪深埋的花园,穿过雪中小道尽头的月亮门。
眼前景象壑然开朗。
——正是昨夜风雪窥见的那片被竹林环绕的精舍小庭。
庭中景象与昨夜一般无二。
暖炉烧得正旺,炉火上温着酒,散发出浓烈酒气。
狐妖胡三爷依旧一身雨过天青的锦袍,一腿盘起,一腿竖膝,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明月皎皎,格外的闲适。
胡三爷一举酒杯,庭内不知从何而起的丝竹声悄然而熄。
只听他问道:“从何而来?”
“从凉州而来。”竟然只有此一妖?
尚岳心头一动,拱拱手,迈步亭中,大大方方的坐在胡三爷对面。
“小弟姓尚明岳,字栖霞,本是凉州人,要往金城投亲而去,只是大雪封道,又听闻此宅雪景绝佳,却又闹着狐鬼,小弟我自幼不信鬼神,所以特意来长长见识。”
“哦?”胡三爷眼角一挑,“尚兄弟不怕狐鬼?”
“嗳!”尚岳一摆手,又拍拍腰间雁翎刀,“什么狐鬼妖魔的,小弟我只信这个。”
“再说,若是这园子里真有狐鬼,那狐鬼在何处?总不能是兄台吧?”尚岳哈哈大笑,“我观兄台一派文气,当是读书人才对,定然知晓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语,否则又怎么敢来这里独饮。”
“这倒也是……”尚岳落落大方,胡三爷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夜有人隐秘窥探,今夜便来了一个不信鬼神之人,若说这里面没有猫腻,他自然是不信的。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尚兄弟唤我胡三就是。”
一人一狐又客套了几句,一个说自己是那行商护卫,一个说自己是那独居附近的读书人,也就渐渐熟络起来。
尚岳拿出那壶火烧春主动分享。
一开封,一股热烈、奔放的粮食香气便迫不及待地涌出。
优质高粱经过充分发酵和多次蒸馏后产生的醇厚气息直接而坦荡,细闻之下,还能辨出一丝边疆特产的沙枣在窑洞里闷烧带来的独特甜香,以及一点点仿佛沾染了戈壁风尘的粗粝感。
再往杯中一倒,只见其色泽清亮透彻,微微泛着淡淡的麦秆黄,一看便知是经过精心滤清的纯粮酒,绝非浊酒。
再稍稍晃动酒杯。
酒液便如同油脂般浓稠挂壁,形成清淅的“酒泪”,缓缓滑落,这也是酒体丰腴、度数不低的明证。
胡三爷的酒虫立马活跃起来。
但他又怕自己步入兄弟后尘,硬忍着看尚岳了喝了好几杯,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酒虫,与他推杯换盏起来。
“嘶——”
一杯入肚,胡三爷便乐的摇头晃脑起来。
这酒刚一接触舌尖,首先便能感受一种温和的甜润,一种来自高粱和沙枣的天然糖分。
待酒液落入胃中,仿佛点着了一个温暖的小火炉,一团扎实的暖意迅速扩散开来,向着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就能驱散身上的寒意和疲惫。
“好酒!好酒啊!”
胡三爷咂咂嘴,又忙忙给二人各添了一杯。
半壶酒下肚,加了太阴法力的火烧春已经让胡三爷美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人一狐便在亭中借酒畅谈起来。
尚岳腹中故事不少,便似抛饵一般,一个一个的往外丢出不少来。
什么老人房中衣服无火自燃,本以为是妖邪作崇,最后却发现是家中幼孙点火玩耍。
什么青年女子卧榻数年,不吃不喝也未死,其实是她不愿下地劳作装病,实则日日等家人下地后自己偷偷饮食。
还有什么山中夜夜龙鸣,各路大师高人一无所获,实为有一村民鼾声过大,饶的附近农户夜夜难免产生的谣言。
诸如此类,听的胡三爷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待到笑罢,胡三爷一转酒杯,突然有了一个点子。
“尚兄,这西营园闹狐之事你可知真假?”
尚岳同样盘了个如意坐的姿态,闻言摇头笑道:
“依我看,不管如何,这西营园今夜过后定然无狐。”
“当真?”
“当真。”
胡三爷起身在亭中来回踱了几步,背身道:“如果说,我就是那狐呢?”
尚岳失笑,依旧保持着如意坐的闲适姿态,甚至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如果说你是狐,那我就是那斩妖除魔的人咯。”
“是嘛……”胡三爷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扭曲,带着一丝非人的腔调,“那你再看看呢?”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过身来!
方才那副清癯文士的面孔已然消失不见。
一颗毛茸茸的尖长狐首,其上还顶着一只苍白骷髅。
一身赤褐色的皮毛。
炉火映照的狐首油光发亮。
狐首吻部突出,露着森白尖锐的獠牙,一双狭长的狐眼也不再是人类般黑白分明,而是变成了琥珀色的竖瞳,此刻正闪铄着冰冷、戏谑又残忍的光芒,死死盯住尚岳。
不过它身上那件雨过天青的锦袍依然完好地穿着,宽阔的衣袖、精致的腰带一样不少。
只是此刻套在这副人立而起的狐狸身躯上,显得无比怪诞和骇人。
衣袍下摆处,一条粗大的、蓬松的赤褐色狐尾钻了出来,不安分地在地面上扫动着,拂起细微的尘埃。
人的衣冠,狐的首级与体态,月光洒落在它的皮毛和锦袍上,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了十倍的狐骚味,混合着酒气,令人作呕。
它咧开嘴,仿佛在笑,喉中发出一阵似人非人的低鸣:“尚兄弟,你看我……现在象人还是像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