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胎在地上跳了几下,重新披了几张皮囊,只见筋络再次游走贴合,皮膜延展塑形。
她又化作一个梳着双鬓、身着翠绿衫子、容貌俏丽的妙龄少女模样。
只是这变化仓促,少女身形跟跄,连退数步,咚一声撞在身后那张堆满画卷的供桌上,震得桌上笔架、砚台哗啦作响,险些翻倒。
“尚兄仪表堂堂,又何必做这窥探女儿家隐私、坏人家衣裳的恶事?”它的声音变了调,叽叽喳喳,好似一娇羞女儿般,又带着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尚岳持镜而立,月镜镜面上那层清辉如水波般缓缓流转,冷然道:“这山神庙正神隐遁,倒成了你藏污纳垢之所。”
少女闻言,脸上娇怯表情瞬间扭曲起来。
它心知尚岳手中那面银镜古怪至极,蕴含着一股令它神魂战栗的森寒力量。
少女眼见言语诡辩无用,便一手举起宽大袖摆遮掩面容,一手凑到嘴边,以拇指与食指圈作筒,向外猛地呼出一口浓郁的白气!
那白气离口便迎风见长,化作一团翻滚膨胀的惨白烟雾,直扑殿梁!
烟雾过处,梁上悬挂的那些人皮画卷如同被重新赋予了生命,齐齐扭动起来!
画上的墨痕线条挣脱纸面,化作无数张牙舞爪、漆黑如墨的鬼影,从四面八方朝着尚岳周身要害扑噬而来!
阴风惨惨,戾气滔天!
尚岳又将月镜一晃。
只见镜面清光大盛,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气劲以镜为中心,如同平静湖面骤然被投入巨石,轰然荡开。
这气劲并非刚猛霸道,而是带着一股太阴星的清冷、寂灭。
那些飞射而来的墨色鬼影、扭曲画卷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铁壁,在距离尚岳身前三尺之处,便纷纷不堪重负地炸裂开来。
碎裂的纸片带着点点被月华之力灼出的焦黑痕迹,四散飘落。
上面附着的所有阴邪、怨憎之气,在与清冷镜光接触的瞬间被涤荡一空。
有几片较大的残纸飘落到将熄的土炉馀烬上发出“嗤”地一声轻响,立刻便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毛骚味散出。
画皮鬼见状怪叫一声,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揉皱后又瞬间抖开的薄纸,嗖地一下——竟从那扇半朽庙门狭窄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尖利扭曲的声音从庙外风雪中远远传来,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一丝故作轻松的戏谑:
“尚兄——!你今夜强行与小妹坦诚相见,更坏我好几件心爱衣裳!这笔帐小妹记下了!下次再见时,定要你赔我几件更俊俏的皮囊方可罢休哦——!”
待到话音袅袅散去,它早已借着风雪夜色,人踪渺渺,消失得无影无踪。
庙内重归寂静,只剩土炉中几点残炭明灭不定。
尚岳俯身拾起地上那几张被画皮鬼遗弃的皮囊,只觉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股非人的阴森。
这些皮囊皆被裁剪得四方四正,以笔墨描绘着各色人物:
炳烛夜读的寒门书生、园中扑蝶的娇俏少女、放浪形骸举杯邀月的狂生、还有一位按刀而立面色严肃的皂衣衙役……
每一幅都惟妙惟肖,极尽生动,凝视久了,耳畔仿佛竟能隐隐听见从中传来的细微读书声、嬉笑声、狂歌声乃至威严的呵斥声,徒扰人心神。
翻到那书生画卷,背面一行蝇头小楷赫然在目:“青源王学抵寿三载,作价白银十五两。”
“抵寿三载……”尚岳低声重复,心头泛起寒意。
这世道竟已艰难到让人贱卖阳寿来换区区十五两白银?
尚岳叹息一声,将四张人皮尽数投入将熄的炉火中。
青烟袅袅升起,尚岳却从中听见一道细若蚊鸣、充满哀切的祈求:
“恩公在上……神象后有碎银三两,劳烦带给清水县城甜水巷家母手中……天寒地冻,请让家母买点薪柴度日……王学来生愿衔草结环以报……”
烟雾扭曲,隐约化作一面无血色、身形透明的青年书生,正跪地叩首。
尚岳默然。
他穿越至此,虽此身父母双全,但自己的亲生父母却已永隔两世,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他最能体会。
“我答应你。”他沉声道。
那残魂闻言,感激涕零,又絮絮叨叨诉说自家如何贫寒,求学之艰难;
如何被奸人诱骗,言说有一“捷径”赠银钱资助学业;
如何懵懂地签下那份写着“抵寿三载”的邪契;
最终又是如何在这破庙中被那画皮鬼剥皮夺命,连魂魄记忆几乎都被掠走
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悔恨,还未说完,魂体便开始剧烈波动,已有溃散之兆。
尚岳叹息,知道这只是王学一点强烈的执念所化,随时会消散。
他取出月镜,镜光轻漾,将那缕残魂暂时收入镜中温养。
“也只能让你多撑几日,盼能了却心愿罢。”
按王学所述,他从山神泥胎后寻到一只小陶罐,里面果然只有一封家书、几块碎银并一串铜钱。
“清水县……西营园也在那儿。”尚岳目光微凝。
那是他计划中用于冲击筑基的关键之地,不容有失。
画皮鬼、贱卖阳寿的邪术……这清水县看似繁华,底下却暗流汹涌,绝非善地。
必须尽快赶去,不仅要送信,更要确保西营园还能用。
天光将明,风雪渐息。
老赵睡了个好觉,精神斗擞地收拾骡车:“东家!天晴了,咱们正好下山!”
骡车再次启程,碾过积雪的山路。
尚岳的神思则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日他一觉醒来便成了这陌生世界的肃州富家子。
突逢变故,他也无心科举,故以收租度日,日日访古游玩,求仙问道。
而这面月镜,则是其耗费不少心力、银钱、人命从一山中遗迹中得来。
其背面阴刻一株月桂,周边浮雕十二月相神,以正面相照,则有庇佑神魂、荟聚月华之妙用,是他最大的倚仗。
而镜中还有半卷《太阴玄章十二相》,其以人身先天一点纯阴之精为种,引动太阴之华,所修法力清冷深邃、滋养万物于无形、侵蚀破灭于无声,修行至高深境界,还有飞升之机会。
不过尚岳天资寻常,还在筑基之关苦苦挣扎。
于他而言,筑基之机一年仅此一次,关乎未来道途,他浪费不起任何时间,更不容许出现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