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阴云,终究还是彻底笼罩了这座海滨庄园。
仆人们的脚步匆匆,行李箱被一一搬运上马车,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海风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感气息。
这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黎明,他们便会出发,夜晚到达安利港,皇家船队便会启航,向着库尔提拉斯的首都伯拉勒斯进发。。
吉安娜将那块刻着蘑菇人的黑石,用一根精致的银链穿起,如同最珍贵的护身符贴身佩戴。
冰凉的石头紧贴着肌肤,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缕微弱却坚定的勇气。
她伫立窗边,望着庭院里繁忙的景象,湛蓝的眼眸中没有归家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阴霾。
深吸一口气,她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下定了决心。
她绝不能将咕咕独自留在这里。
她要去争取不是为了一个新奇的玩伴或宠物,而是为了一个她所认可的、平等的、值得尊重的灵魂。
她找到了正在亲自清点一份关于“达拉然入学必备魔法材料”普罗德摩尔王后。
王后穿着一身便于旅行的深蓝色长裙,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湛蓝的眼眸中既有母亲的温和,也闪铄着属于统治者的锐利光芒。她正用一支羽毛笔,仔细核对着羊皮纸上的每一个单词。
“母亲。”吉安娜走到她面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怎么了,我的小吉安娜?”凯瑟琳放下清单,抬起头,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妥当吗?让仆人去处理就好。”
“不,母亲,我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吉安娜摇了摇头,她没有象往常那样亲近地依偎过去,而是选择站在原地。
这微妙的距离感,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她抬起头,直视着母亲的眼睛,那目光里混合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恳求。
“我想和您谈谈,关于咕咕。”
凯瑟琳的笑容微微收敛。她何其敏锐,立刻就从女儿的姿态和语气中,察觉到了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撒娇。
她将羽毛笔轻轻搁在墨水台上,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这是一个耐心倾听,但也随时准备审视的姿态。
“我们谈过了,吉安娜,”她平静地开口,试图先定下基调,
“它会留在这里,农场主会象照料庄园里最优秀的马匹一样照顾好它。它属于德鲁斯瓦的森林,而非库尔提拉斯的王宫。”
“不只是王宫,母亲。”吉安娜的声音比她预想的更为沉稳,“我希望……能带它一起去达拉然。”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瞬间在凯瑟琳眼中激起了波澜。
她脸上最后的温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惊讶、不解与不悦的严肃。“去达拉然?吉安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非常清楚,母亲。”
“荒谬!”凯瑟琳的声音里带上了斥责的意味,
“达拉然是人类魔法的圣地,是肯瑞托议会统治的奇迹之城!你,库尔提拉斯的公主,未来的大法师学徒,要带着一个……从受诅咒森林里跑出来的蘑菇人,踏入那样的地方?你想过这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吗?人们会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库尔提拉斯?”
“它不是‘一个蘑菇人’,母亲!他叫咕咕,他是我的朋友!”吉安娜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小小的胸膛因激动而起伏,
“他拥有不亚于人类的智慧,能听懂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甚至能用词语回应!难道一个有智慧、会思考的生命,不该得到最基本的尊重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将他视为平等的个体,而非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惹麻烦的物品?”
凯瑟琳的眉头紧紧蹙起。她惊讶的不是女儿的请求,而是其中透露出的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
这在政治与现实的壁垒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平等?吉安娜,你的导师传授知识,是让你构筑法术模型,而非空谈这些不切实际的理想。”王后的声音严厉起来,充满说教意味,
“听着,这个世界从未平等。人类、矮人、高等精灵,在联盟旗帜下尚且纷争不断,充满偏见。你现在要与我谈论一个……蘑菇的‘权利’?它的来历为何?种族习性如何?是否携带德鲁斯瓦特有的、无法察觉的诅咒或疫病?这些问题,你一个都回答不了。我作为你的母亲,作为库尔提拉斯的王后,首要职责是保证你的安全,而非验证一个异类的‘灵魂’是否高尚。”
“可我已经验证过了!”吉安娜据理力争,脸颊通红,眼框也开始发红,
“这一个月,他一直在我身边!他善良、忠诚,比某些满口奉承的廷臣更懂得感恩!您不能因他的出身与种族,就判定他有威胁!这不公平!这是歧视!”
“公平?”凯瑟琳的声音彻底冷下,如同伯拉勒斯港冬日的海风,
“当你未来成为大法师,需要决策去保护一座城、一个国家时,会发现‘公平’是最奢侈无力的词。我需要的是万无一失的‘安全’,而非创建在你‘感觉’之上的‘公平’。带它去伯拉勒斯已是我的底线,而达拉然——绝无可能。”
“您连伯拉勒斯都不同意!”吉安娜的声音终于染上哭腔,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您从一开始就想丢下他!那些让农场主照顾的话,不过是安慰我的说辞!”
“我是在保护你,吉安娜!”凯瑟琳站起身,属于王后的威仪展露无遗,
“同时,也是在保护它!你根本不了解达拉然的法师!他们对任何未知的、奇特的、拥有特殊能力的生物都抱有无穷的研究欲。你以为带他去是保护?不,那可能让他成为某些大法师实验台上的标本,被切片研究真菌生命与德鲁斯瓦能量的关联!留在这里,平淡生活,不被任何人打扰,才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此事,没有商量馀地。”
她顿了顿,望着女儿写满不甘与痛苦的小脸,语气稍缓,内容却更显冷酷:“
你的童年该结束了,吉安娜。学会接受现实,学会取舍,是统治者必备的品质。”
语毕,凯瑟琳不再看女儿,重新拿起那份清单,仿佛方才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
于她而言,此事已了,是下达的、不容更改的命令。
吉安娜呆呆地站在原地。母亲的话语如同冰冷利剑,刺穿了她所有天真的幻想。
安全、责任、现实、取舍……这些沉重得让她窒息的词语,将她构筑的那个充满善意与理想的小世界,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与道理,在绝对的权力与成人的逻辑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她输了。输得彻底。
她没有再言语,只是默默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回房间。每一步都虚浮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
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入膝盖,无声地哭泣起来。
压抑的、细微的抽噎,是她骄傲彻底碎裂的声音。
咕咕始终安静地坐在房间角落,如同一尊雕塑。
他看着那个为自己据理力争,却最终被现实压垮的女孩,内心没有丝毫责备。
他清淅地认识到,抱大腿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吉安娜的抗争不仅失败,反而可能将他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王后那句未明言的“处理掉它”的潜在威胁,绝非戏言。
在这位铁腕王后眼中,一个可能引来麻烦的未知生物,最稳妥的处理方式,便是让其彻底消失。
依靠他人的善意与抗争,终究是镜花水月。
欲要破局,唯有依靠自己。
他必须向这位精明强势的王后证明一件事——他并非需要被保护的“宠物”,亦非带来麻烦的“异类”,而是一个……拥有无可替代“价值”的存在。
……
夜色渐深,吉安娜已哭累了,红肿着眼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她辗转反侧,最终悄悄爬起,蹑手蹑脚地来到咕咕身边,蹲下。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咕咕……”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鼻音,象是怕惊扰了静谧。
伊莫古睁开眼,静静回望。
“对不起……”泪水再次涌上,她吸了吸鼻子,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失败了。母亲她……不同意。她说的……或许有她的道理,但我还是……无法接受。”
伊莫古伸出他灰色的、柔软的菌丝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咕咕,不怪你。”他的发音依旧生硬,却充满安抚的力量。
“不,是我没用。”吉安娜摇着头,泪珠滚落在地毯上,“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她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几乎只有彼此能听见,眼中闪铄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决绝的光芒。
“咕咕,你听好。明天……我必须先跟母亲回伯拉勒斯。”她的话语清淅而条理分明,显示出冷静的思考。
“但这只是暂时的。你……相信我吗?”她急切地望进咕咕的眼睛,寻求着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