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势渐缓,雪原在午后呈现出一种凝滞的、水晶般的宁静。
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小雪丘后面停了下来。
连绵的枯死云杉林在此变得稀疏,地面上交错着各种细微的爪痕足迹,是新雪复盖后重新留下的,宛如一幅隐秘的雪原地图。
“雪鼬刚过去不久……味道还在。”
他低沉的雅库特语带着猎人特有的笃定:“看这边……”
他指向稍远处几行略显尤豫、呈点线状的足迹:“这个——是狐狸的步点。前腿轻,后腿落爪有点拖泥带水,是在寻食,也有点疲惫了。这附近是它们的猎场。”
老猎人格利高里眯缝着深邃的眼睛,眺望着前方开阔的雪谷,雪地上的反光刺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他无声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酋长的判断。
程砚之感觉到有些燥热,便将手套卸下来,猎枪握在手中轻轻抚摸,同时认真倾听,感觉学到了很多。
对于狩猎,他其实是门外汉,一无所知。嗯,除了钓鱼。
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这相当于请了好几个私教老师,专程来教他狩猎技巧呢。还是实战性质的。
另外,雅库特语也有进步。
“伏击?”帕维尔言简意赅,年轻的脸上带着跃跃欲试。他摘下厚厚的獭兔皮帽子,呼出大团白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恩。”酋长大叔沉稳地应道,“雪狐机灵着呢,鼻子比狼不差多少。硬追没戏,得‘请’它出来。”
维克多已经开始解下腰间的细长皮囊,里面装着各种小陷阱零件,但酋长摆摆手,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看向阿丽娜:“丫头,把你的‘小鹿’拿出来吧。”
阿丽娜的脸颊在寒风中微微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应了一声,脱下手套,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兽骨雕刻而成的精巧哨子。
那哨子不过两寸长,一端稍粗,刻着螺旋状的纹路,一端有小孔,形制古朴奇特。
尤利娅凑到程砚之身边,小声而快速地解释:“这是姐姐的秘宝,能吹出受伤小鹿的叫声,可象了!那些狡猾的家伙听了,就以为有便宜可捡,会傻乎乎地跑过来。”
“哦?这么厉害?”程砚之眼睛顿时一亮,对这种原生态的智慧充满了好奇,看向阿丽娜,“我能试试吗?”
阿丽娜闻言,眨了眨清澈的杏眼:“呃,我这哨子是自制的,有点儿难吹呢。”
这哨子需要巧劲和气息的微妙控制,并非谁都能吹得“像”,就算是尤利娅,也吹得乱七八糟。
若是吹得不象,平时也无所谓,但是捕猎的时候,反而会打草惊蛇,吓走了可能存在的猎物。
阿丽娜自然是愿意让程砚之试试的,就怕其他人不答应。
其他人也都望向了酋长大叔。
酋长大叔略一沉吟,就对阿丽娜点了点头,因为,程砚之是雇主啊,出来自然听程砚之的,打不到狐狸没关系,情绪价值要照顾到。
这是酋长大叔的人情世故。
阿丽娜就欢快地将哨子递给了程砚之,说道:“哥哥你来试试。”
她递过去的时候,冰凉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程砚之温热的手指,连忙飞快缩回手,小声叮嘱:“轻……轻一点吹气,舌尖抵住这里……”
程砚之学着阿丽娜的样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空气似乎带着凛冽的清甜——舌尖轻抵哨子的某个部位,小心翼翼地吹了出去。
没有预想中的嘹亮,气流通过骨头空腔,只发出一声极为沉闷、虚弱又短促的“嘤——咩”,更象是小鹿崽子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孱弱得不成样子。
尤利娅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赶紧用手捂住嘴。
维克多嘴角也咧了咧,帕维尔则翻了个白眼,似乎觉得程砚之是在胡闹。
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
程砚之有些窘迫,但没放弃。
他回忆着刚才阿丽娜的指点,调整气息的走向和舌尖的位置,又尝试着吹了几声。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散乱的气流,而是变得连贯了一些,模仿出了幼鹿特有的颤斗音调,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濒临冻饿的凄惶。
“唔……”阿丽娜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讶地看着程砚之。竟然这么快就摸到了点门道?
程砚之找到了感觉,索性闭上眼,仿佛自己就是那只孤立无援的小鹿。
他沉浸了进去,将肺叶里的气息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鸣,悠长、断续、时高时低,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挣扎感。
“呜……嘤嘤……咩——”
“呜……”
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袅袅飘散,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魔力,连见惯了生死的老格利高里都微微蹙眉。
维克多收敛了笑意,帕维尔也神色凝重起来。
这小子有点本事啊!
尤利娅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大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够了,小程。”酋长大叔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挥手制止,“可以停了,再吹下去,别说狐狸,熊瞎子都要心疼得跑出来了!吹得真不赖,比我年轻时还强!这要是真鹿,怕不是能把母鹿眼泪都勾出来!”
大家惊叹中迅速行动起来,仿佛演练了无数遍。
托里克和格利高里迅速掏出怀中的灰布头巾,展开盖在雪地上,又从背包里取出复盖白色伪装网的猎枪,无声地卧倒在布巾上。
帕维尔和维克多分别隐入左右两棵枯树的阴影后,枪管微探。
程砚之也被酋长按着肩膀,半趴在了雪丘后面最佳观察位上。
阿丽娜和尤利娅则轻巧地退到更隐蔽处,握着自己独有的小型猎枪,眼神锐利。
三条猎犬被低声命令伏下,耳朵紧贴头皮,呼吸都几乎停滞。
整个埋伏圈瞬间寂静下来,只有风声和细微的雪粒摩擦声。
猎手们化身成了雪原的一部分。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程砚之能感觉到身下的冻土寒意通过防寒服丝丝缕缕渗入体内,但他屏住呼吸,全身心感受着周遭的变化。
这种凝神的状态,让他的感官似乎比平时敏锐了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
前方雪谷边缘那片枯黄的苔原草甸边缘,一道赤红色的影子,如同从雪地里突然点燃的火苗,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