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程砚之面前,粗糙却异常平稳的手指沾满温热粘稠的鹿血,开始庄严而缓慢地涂抹在程砚之的猎枪上。
冰冷坚硬的金属枪管、雕刻着简朴花纹的木质枪托,都被这殷红的生命印记复盖。
“asgaakhan tangarabytyn……”(古老的突厥语:“森林之灵,听我祷告……”)
伴随着这低沉、悠远、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吟唱,酋长的指腹将血迹晕开,如同描绘最神圣的图腾。
他的眼神专注而辽远,似在穿透风雪,向祖灵祈求庇护。那歌声调奇特,带着勒拿河水般的起伏与苔原寒风的凛冽,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猎物丰饶的期盼。
鹿血特有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程砚之微微摒息,但眼神肃穆。他能感受到这仪式的分量,非迷信,而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间猎手与自然缔结的盟约,一种祈求与尊重。
入乡随俗,不一样的体验。
美中不足的是没能用手机拍摄下来。毕竟他此刻正是仪式的中心,腾不出手。
阿丽娜和尤利娅走上前。
阿丽娜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将那只自制的“萨扬”(雪地靴)套在程砚之的户外靴外。
这靴子底宽顶窄,靴筒高至小腿肚,由柔韧的桦树皮编织成内胆,外面严实地包裹着经过揉制鞣化的厚鹿皮,关键的系带处则是坚韧的熊筋绳。它巧妙的结构能最大程度分散人体重量,防止陷入深雪。
阿丽娜低着头,专注地用熊筋绳在程砚之的小腿上灵活地缠绕打结,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稳如磐石。尤利娅在一旁搭着手,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全神贯注的程砚之,又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层细霜。
靴子绑好,起身之际,尤利娅飞快地往前挪了半步,几乎贴着程砚之的骼膊肘。她飞快地从自己贴身的小皮囊里摸出一块温润、触手冰凉的小物件——一枚暗褐色、带着天然孔洞、型状略像弯月的狼髀石。这骨头取自狼的后腿关节,在雅库特人的信仰中,是能震慑恶灵、带来勇气的强大护身符。
“给!”
尤利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与不容拒绝的坚定,手指轻轻一推,那块承载着古老信仰的石头就塞进了程砚之防寒服胸前的内袋里,紧贴心口。
“戴着它,哥哥……它会保护你的。”
程砚之心头一暖,隔着厚厚的衣服按住那坚硬的凸起,冲尤利娅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感受到的不仅是祈福,更是沉甸甸的情谊。
仪式在酋长最后一句悠长的尾音中结束。
这位严肃的大叔放下木碗,脸上又重新浮现出温和而坚毅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程砚之的肩膀,随后看了看整装待发的队伍。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酋长大叔高声问道。
“准备好啦!”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激荡。
让程砚之诧异的是,阿丽娜和尤利娅一前一后登上了雪橇,她们竟然也要去。
程砚之不知道的是,昨晚,阿丽娜、尤利娅姐妹和父亲争吵过。
本来,酋长大叔说危险,不让她们去,尤利娅就生气,说我和姐姐的枪法,还有野外生存技能可不比其他人差。
最终是父亲没能拗过“倔强”的女儿,只好答应了。
不过,阿丽娜和尤利娅的野外狩猎和生存技能确实得了酋长大叔的真传,不弱于男子。
加之程砚之,就是一共八人。
“小程哥哥,你上来和我们一起共乘雪橇吧?”阿丽娜和尤利娅说道。
程砚之取下自己的滑雪板,说道:“我还是滑雪吧。”
一来,其他男人都没坐雪橇,都是滑雪而行,他又怎么好单独和女孩子一起坐车?
二来,就两条雪橇犬拉车,三个人加那么多行李,狗子还不累死啊?虽然可以再加狗子,但另外三条大概是用来当猎犬的。
部落里还有其他猎犬,但是值此凛冬之季,要留下一些用来看家护院。
酋长大叔见程砚之不坐车,也要滑雪,就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小伙子,病体孱弱却从不自怜,懂分寸,有轫性。
“那就出发吧!”酋长大叔一声吆喝,在两位妻子和其他几位部落女子的送别下,带着队伍出发了。
雪橇先行。
阿丽娜用力一抖缰绳,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却并未真的落在“断耳”和“小灰”身上。
两头经验丰富的哈士奇闻声立刻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鸣。粗壮的腿爪深深嵌入雪中,布满厚毛的脖颈向前探出,绳索瞬间笔直如铁链!
“嘎吱——噗!”
伴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和雪橇板挤压厚雪的轻响,沉重的雪橇被猛地拉动了!
“断耳”开道,左耳上那醒目的豁口仿佛昭示着它一往无前的决绝;“小灰”紧随其后,灰色的厚毛在行动中波浪般起伏,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与轫性。
与此同时,酋长大叔、帕维尔、格利高里、维克多、托里克、程砚之六人几乎是同时发力,滑雪板在积雪上刮出六道整齐的“嚓嚓”声,如离弦之箭般贴着雪面向前滑去,带起的雪尘在晨光中扬起细碎的冰晶帘幕。
与此同时,三条猎犬也如脱兔般欢脱地窜出,紧随雪橇和滑雪者,在队伍两侧散开,负责警戒和驱赶可能潜伏的兽踪。
程砚之从小生活在江南,虽然读大学是在北方读的,也练习过滑雪和溜冰,但真算不上高手,只能说是业馀。
此刻,隐隐有些跟不上。
当然,这也跟他的体力有关,毕竟是病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落后,甚至连雪橇都甩开了他几十米远。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刮过他的脸颊,耳廓冻得针扎似的疼,呼出的白雾刚离唇就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在睫毛上挂出毛茸茸的霜边。
前方几位老练的雅库特猎人察觉到他的吃力,雪杖轻点,放缓了速度。
帕维尔甚至回头咧开冻得发红的嘴,喷着白气喊了句什么,声音被风扯碎,只馀鼓励的眼神。
阿丽娜和尤利娅也回头冲他招手,满是担忧。
程砚之深吸一口刺骨空气,冰碴般的凉意直冲肺腑,却让他混沌的头脑陡然清醒。
他咬紧后槽牙,身体微微前倾,滑雪杖深深插入及膝的粉雪中——不是生硬抵抗,而是像抚摸丝绸般顺着雪势借力推舟。
突然,一种奇妙的韵律从脚底传来。雪板划过蓬松雪层时特有的“沙沙”声,竟与年少时乘乌篷船划过青笞石桥的唉乃声重叠。
每一次重心交替,膝关节便如浸在冷泉中般沁出轫性;雪杖戳入雪地的闷响与心跳逐渐同频,像雅库特鼓点敲打在雪原的脉搏上。
风依旧割面,却成了托起羽翼的助力——他索性稍稍拉开防寒服拉链,让寒风灌进脖颈,如同纵身跃入江南夏日的溪涧。
先天雪原圣体!
程砚之找到节奏了,滑雪术更进一步,升华!就好象一名武林高手突破了境界!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
程砚之感觉到很畅快,不再是疲累和力不从心。
前方起伏的雪坡在他眼中化作凝固的浪涛,他一个摆身流畅掠过雪丘,板尾扬起的雪尘在低悬的阳光下炸开金雾。
世界变得安静了,只馀滑雪板亲吻雪原的摩擦声、风掠过帽檐的呼啸声、以及血脉奔涌的鼓动声。
这片冰天雪地的酷寒之地,此刻在程砚之眼中纯粹是无垠的琉璃滑道,连胸膛里蛰伏的病气,都被这飞驰的快意暂时冻结在呼啸的风声中。
雪板下的碎冰映着天光,像撒了一地晃动的银箔,程砚之踩踏着星芒,追了上来。
阿丽娜和尤利娅忍不住站起来欢呼,替哥哥喝彩!
其他几人也都投来惊讶和赞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