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年的初夏,阳光已经开始显露出几分毒辣。轧钢厂食堂里,人头攒动,汗味、饭菜味和金属粉尘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属于劳动场所的浓重气息。
打饭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工人们拿着饭盒,一边闲聊,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窗口里那点有限的油水。
秦淮茹站在队伍中段,微微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边缘有些变形的铝制饭盒。她今天的目标是前面那个偶尔能多给她打半勺菜的刘胖子。
她计算着如何自然地跟他搭话,如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自己的窘迫,又不至于让人看轻。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象是一条冰冷的蛇滑过脖颈。
“秦姐,排队呢?”
秦淮茹心里咯噔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许大茂。她强压下心头的厌恶,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带着距离感的笑:“是许大茂啊。”
许大茂今天似乎特意收拾过,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件半新的的确良衬衫,在这群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工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里没拿饭盒,显然不是来排队吃饭的。他那双小眼睛在秦淮茹身上滴溜溜地转着,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算计。
“瞧你这日子过的,”许大茂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在车间里跟那帮糙老爷们赔笑脸,就为了多口吃的?值当吗?”
秦淮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用力捏着饭盒,指节有些发白。她知道许大茂没安好心,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许大茂见她没立刻反驳,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胆子更大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喷在秦淮茹耳畔:
“秦姐,明人不说暗话。你跟车间里那些傻大粗要吃的,能要到啥?啃他们的黑窝头?不如……跟哥哥我去仓库那边……‘快乐快乐’。” 他特意加重了“快乐”两个字,眼神暧昧地在秦淮茹身上逡巡,“就一会儿功夫,我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秦淮茹眼前晃了晃,脸上是志在必得的淫邪笑容:“五块钱!够你买多少白面馒头了?”
五块钱!相当于秦淮茹小半个月的工资!在这年头,无疑是一笔能让人眼红的巨款。若是换了别的走投无路的女人,或许真就心动了。
那一瞬间,秦淮茹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赤裸裸物化的悲凉,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翻涌。她看着许大茂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恨不得把手里的饭盒狠狠砸过去!
但她不能。
她想起了家里的棒梗,想起了襁保里嗷嗷待哺的小槐花,想起了婆婆贾张氏那刻薄算计的嘴脸,想起了自己在车间里累死累活还挣不到温饱的绝望……
硬碰硬,得罪了许大茂这个小人,以后在厂里怕是更难立足。他那张破嘴,到处造谣生事,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电光火石间,秦淮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她不能答应,但也绝不能直接翻脸。
就在许大茂以为十拿九稳,手都快搭上秦淮茹骼膊的时候,秦淮茹猛地抬起头。
她没有怒骂,也没有惊慌,反而是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带着哭腔,却刻意没有压低,足够让前后排队的人都听见:
“许大茂!你……你把我秦淮茹当成什么人了?!”
她这一嗓子,带着哭音,又尖又利,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排队的工人们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交头接耳。
许大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淫笑也凝固了。他没想到秦淮茹会是这个反应!不应该是半推半就,或者羞愤跑开吗?怎么还哭上了?还喊这么大声?
“东旭才走了多久……尸骨未寒啊!”秦淮茹哭得肩膀耸动,声音悲切,字字泣血,“我拖着两个孩子,在厂里拼命干活,就只是想挣口饭吃,把孩子拉扯大……我容易吗我?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糟践人!五块钱?五块钱你就想买了我秦淮茹的人格吗!”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那副悲痛欲绝、受尽欺凌却又坚守贞洁的寡妇形象,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围的目光瞬间从好奇变成了鄙夷和愤怒,齐刷刷地射向许大茂。
“许大茂!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东西!”
“秦师傅够难的了,你还落井下石!”
“五块钱?呸!真拿自己当棵葱了!”
工人们大多淳朴,对秦淮茹这类“困难户”本就存着几分同情,此刻见许大茂如此下作,更是激起了公愤。尤其是几个平时就对许大茂溜奸耍滑看不惯的老工人,更是直接开口斥骂。
许大茂彻底慌了神,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想辩解,可秦淮茹哭得情真意切,字字在理,他根本无从反驳。他想溜走,但前后都是人,被堵得严严实实。
“我……我没……我就是开个玩笑……”许大茂支支吾吾,额头冒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开玩笑?有拿人家清白开玩笑的吗?”一个粗嗓门的锻工吼道。
“就是!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在一片鄙夷的嘘声和斥骂声中,许大茂狼狈不堪,如同过街老鼠,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食堂,连头都不敢回。那五块钱,自然也没能送出去。
看着许大茂逃窜的背影,秦淮茹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对着周围替她说话的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却清淅:
“谢谢……谢谢大家主持公道……谢谢……”
工人们纷纷安慰她:
“秦师傅,别怕,这种小人咱不怕他!”
“以后他再敢骚扰你,告诉我们,收拾他!”
“好好带孩子,日子总会好的……”
秦淮茹红着眼圈,连连道谢,重新排回队伍里,微微低着头,一副惊魂未定、我见尤怜的模样。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和算计。
许大茂的五块钱,她没要。但经此一闹,她在食堂这帮工人心中的“刚烈清白”形象更加稳固了。以后,她再接受某些人“善意”的馒头或帮助时,阻力会小很多,也更安全。
而她当众痛斥许大茂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全厂,足以让其他对她有类似心思的男人掂量掂量后果。
她用一场精湛的表演,不仅化解了危机,守住了底线,还进一步巩固了自己赖以生存的“人设”。只是,无人知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攥着饭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早已失了血色,一片冰凉。
这场发生在食堂队伍里的短暂交锋,没有拳脚,却刀光剑影。
许大茂输得一败涂地,而秦淮茹,则在生存的钢丝上,又一次险险地稳住了身形。
这其中的艰辛与屈辱,唯有她自己,在每一个深夜里,独自咀嚼,化作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冰冷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