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周末家宴的温馨馀韵尚未散尽,轧钢厂里那由权力与理念碰撞激起的暗流,便已迫不及待地涌上了台面,不再是私下里的窃窃私语,而是化作了会议室里茶杯碰撞间的刀光剑影。
周一刚上班,厂办就下发通知,召开中层以上干部扩大会议,议题是“研究讨论新时期下加强职工思想教育,促进生产革新”。通知措辞严谨,符合一贯的官方口径,但敏感的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会议由李怀德副厂长主持。他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前放着那只印着红字的搪瓷茶缸,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既严肃又富有感染力的表情。厂长杨卫国坐在他旁边,神色平静,只是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下。
李平安坐在靠前的位置,保卫科属于重要职能部门,他又是刚立下大功的“红人”,位置自然显眼。他看似专注地听着,实则心神内敛,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礁。
李怀德的发言,一开始还围绕着提高工人觉悟、学习先进技术展开,但很快,话锋便开始微妙地转向。
“……同志们!我们不能满足于现有的成绩,更不能固步自封!时代在发展,思想要解放!”李怀德声音提高,挥舞着手臂,“我们厂里,是否存在一些因循守旧、跟不上形势的思想?是否存在一些看似合理、实则阻碍了生产积极性的条条框框?我看是有的!”
他没有点名,但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杨卫国那边,以及几个主要负责生产和技术的老科长。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就拿这次采购牛羊改善伙食来说,本是好事,体现了组织关怀。”李怀德话锋一转,竟然提到了这件事,他看向李平安,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平安同志克服困难,为全厂职工谋了福利,这值得肯定!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我们敢于打破常规,灵活变通,就能办成事,办好事!”
他巧妙地将一次正常的物资采购,拔高到了“打破常规”的高度,其用意不言自明——为他接下来要推行的“新举措”造势,同时也在暗示,杨厂长那边主导的、注重规程和计划的生产管理模式,就是“因循守旧”。
李平安感受到来自各方的目光,他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李怀德的“表扬”,却没有接话。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成了李怀德用来攻击杨厂长的一杆枪,或者说,一个注脚。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快,但此刻绝非表态的时机。
杨卫国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怀德同志的话,有道理。思想要进步,技术要革新,这是我们一贯的方针。但一切革新,都要创建在尊重科学规律、保证生产安全有序的基础上。脱离了实际,盲目求新,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顿了顿,看向台下众人,目光尤其在几个技术骨干身上停留:“我们轧钢厂是重工业单位,一颗螺丝钉的松动都可能酿成大祸。稳定、可靠,是我们生产的生命线。思想教育要抓,但绝不能冲击正常的生产秩序。”
两位厂领导的发言,看似都在强调“进步”与“稳定”,实则立场鲜明,针锋相对。会场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摒息静气,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眼。
李怀德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他拿起一份文档:“杨厂长说得对,要尊重规律。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成立‘生产技术革新研讨小组’的初步设想,大家可以讨论一下。这个小组,旨在汇聚有想法、有闯劲的年轻同志,不拘一格,为厂里的发展献计献策……”
会议最终在李怀德宣读完那份充满激进词汇的“设想”后结束,没有形成决议,但所有人都知道,斗争已经摆上了明面。
散会后,李平安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他能感觉到背后有各种目光交织——探究的、拉拢的、审视的。他没有停留,径直回了保卫处。
坐在办公室里,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六三年……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年份。现在,还太早了。真正的风暴还在遥远的未来蕴酿,眼下这些,不过是山雨来临前,山涧里提前涨起的浑浊溪流。但即便是这溪流,也已足够搅动一池春水,让人心生警剔。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李怀德的拉拢会更加露骨,杨卫国那边也可能希望得到他更明确的支持。保卫科这块阵地,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必须岿然不动。
接下来的几天,厂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以李怀德为首的一派人马,活动更加频繁,各种“解放思想”、“打破桎梏”的议论开始在部分青年工人中流传。
而杨卫国则狠抓生产调度和质量检查,用实实在在的产量和合格率,稳固着基本盘。
李平安则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加强厂区巡逻和出入管理,对两边的“动作”都保持着距离,只确保厂内的秩序不乱。他深知,在真正的洪流到来之前,保存实力、维持稳定,才是最重要的。
这天下班回到四合院,已是暮色四合。中院贾家又传来棒梗的哭闹声和贾张氏的咒骂,似乎是为了想吃肉而不得;前院闫埠贵家依旧安静,只是那静默里,总透着一股子不甘心的算计;后院刘家,依旧没什么声响。
他推开西跨院的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林雪晴正在辅导儿子写字,小暖晴在摇篮里啃着自己的小拳头。看到他回来,林雪晴抬头温柔一笑:“回来啦?饭在锅里热着。”
这一刻,外界的纷扰与暗涌,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那扇薄薄的木门之外。
李平安洗了手,坐在饭桌旁,看着认真写字的儿子和咿呀学语的女儿,心中一片宁静。他夹起一筷子菜,对林雪晴说:“今天厂里开会,李怀德搞了个什么‘革新小组’的设想。”
林雪晴抬起头,她是知识分子,对政治有着天然的敏感:“听起来……有点急进了。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李平安淡淡道,“做好分内事,守好一亩三分地。起风的时候,才知道哪棵草先倒。”
林雪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她相信丈夫的判断和能力。
饭后,李平安抱着女儿,站在窗前,看着四合院上方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狭小的夜空。流云缓缓移动,月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