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和孙传庭沉默着看完了有关播箕寨之战的塘报。
“贼寇的气焰嚣张得很啊。”孙传庭面露忧色,“只怕崇祯十一年对贼寇取得的所有的胜利,在短短几个月后就都会化为乌有啊。”
洪承畴也开了口,不过他谈的却是另一个方面的事情:“熊文灿怕是大祸临头了。”
“何出此言?”孙传庭听了洪承畴的话,微微一怔。
“皇上曾经对熊文灿寄予厚望,可如今他却把事情搞砸了。”洪承畴轻叹一声,说道,“上一个曾经被皇上寄予厚望,结果却把事情搞砸了的,他的下场是什么样子,我不说伯雅你也应该明白。”
孙传庭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洪承畴是在说谁:袁崇焕。
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又有人进来禀报:“兵部有咨文至。”
洪承畴展开咨文,快速浏览后,递给孙传庭:“皇上召我入京,商议军时值初春,冰雪消融,易水河挣脱了冰层的束缚,水量丰沛,奔腾而下,撞击着两岸的岩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河水泛着寒意,与岸边尚未完全褪去枯黄的草木相映,更显料峭。务以及钞法推行事宜。”
孙传庭接过看了看,苦笑道:“既是陛下召见,亨九兄当尽快前往。我也该回蓟州了,虽称病辞督,但守土之责尚未卸,不可久离。”
二人便即收拾行装,一同启程北上。
一路无话。不一日,行至于易水之滨。
天色渐晚。
现在已经是春天,冰雪早已经消融。挣脱了冰层束缚后的易水,水量丰沛,奔腾而下,撞击着河流两岸,发出哗哗的声响。
但此时的河水仍旧泛着寒意,与岸边嫩绿的草木相映,更显料峭。
孙传庭望着滔滔河水,不禁低声吟诵起来:
“易水萧萧日夜寒,孤臣仗剑立危滩。
寒星数点垂平野,白骨连营照旧峦。
九塞烽烟催鬓改,三军饥色共谁看?
临流莫问燕丹事,易水如今血未干。”
洪承畴笑道:“伯雅却是好诗兴。说起来,我似乎并不记得你作过七律,这是我头一次见。”
“非也非也,我以前作过的七律并不少,不过大都和这首一样,文辞鄙陋,不足挂齿。”孙传庭答道。
“伯雅未免太过自谦。”洪承畴摇摇头,“我曾经看过你的许多首五七言古诗和五言律诗,竟颇有岑参、高适之风。”
“亨九兄未免过于捧杀了,我的诗哪里比得了岑参、高适?”孙传庭答道。
洪承畴继续注视着易水的水流,忽然也来了诗兴:“既然伯雅吟了诗,我虽不才,也当作诗一首。文辞虽无足采,亦抒吾思古之幽情。”
言罢,洪承畴高声吟诵了起来:
“乌白马生角,燕丹脱强嬴。
誓报家国恨,下士礼荆卿。
救国入虎穴,拯民赴豺京。
易水东逝去,壮士西向行。
怒发冲素冠,气动扬长缨。
饯席扶意属,皆为燕赵英。
渐离击悲筑,复奏慷慨声。
长虹贯白日,异象非徒生。
变征鬼神泣,羽鸣天地惊。
就车终不顾,轻身但留名。
跃马驰万里,驱车抵秦庭。
直闯函谷塞,径入咸阳城。
图穷匕自见,龙颜亦怔营。
奇功亏一篑,事败惜垂成。
后世吊故址,吾辈寄幽情。”
孙传庭听罢,却不评判,反而忽然问道:
“亨九兄以为,荆轲当日若成,燕国可免复亡否?”
洪承畴摇头苦笑道:
“秦扫六合,其势不可挡,明矣。纵使荆卿功成,不过延缓数载而已。燕太子丹急于求成,终究不是良策。”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似有所指:
“治国如同医病,急症当用猛药,然若病入膏肓,猛药反而成了催命符。燕太子丹之失,在于不识时势,不量国力。”
孙传庭闻言,神色愈发凝重。他望着残阳下河水中倒映的影子,反复咀嚼着洪承畴刚才那一番似乎有些奇怪的话语。
“所以,这就是亨九兄你支持发行钞票的理由吗?可你也说了,若病入膏肓,猛药反而成了催命符。”
洪承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伯雅可记得《韩非子》所言?‘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
“利?”孙传庭愈发困惑不解起来。
“是的,利。”
洪承畴的目光从奔腾的易水转向孙传庭,眼神深邃如潭,“韩非子此言,道破了世间万事的根本。医者治病,看似仁心仁术,实则也是为利——或是为名,或是为财,或是为证己之道。治国用兵,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声音清淅:“朝廷发行钞票,看似是为解军饷之急,实则是与时间争利,与军心民心争利。这争来的利,或许能暂缓一时之痛,却也可能加速病灶的发作。”
孙传庭眉头紧锁:“亨九兄此言愈发令人费解。既知是催命符,为何还要用?”
洪承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又问道:“伯雅以为,当年燕太子丹为何要行刺秦之举?”
“自然是因秦强燕弱,正面抗衡无望,故欲行险招,以求一线生机。”孙传庭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错。”洪承畴点头,“那伯雅再想,若易地而处,你那是燕太子丹,在明知刺秦成功也大概只能延缓燕国数年灭亡的情况下,你会不会赌这一把?”
孙传庭沉默片刻,缓缓答道:“若有一线希望,或许……也会赌。”
“这就是了。”洪承畴叹道,“如今的大明,何尝不是当年的弱燕?关外建虏势大,如虎狼环伺;国内流寇蜂起,如痈疽溃烂。而朝廷却是国库空虚,军心涣散。循常规,施常法,已经不足以力挽狂澜了。发行钞票,正如当年燕太子丹遣荆轲,是一招险棋,是一次赌博。”
“赌赢了,便可以争得喘息之机,重整河山;赌输了,也不过是让注定的结局来得更快一些。这其中的‘利’,就在于那一线缈茫的‘生机’,以及,或许能避免更长时间的煎熬和更多的生灵涂炭。”
孙传庭听了这话,只觉得寒意刺骨。他对局势的评估确实不乐观,但远远没有洪承畴如此悲观,以至于要到搏命的地步。
“亨九兄……”孙传庭的声音有些僵硬,“你……你是否对大局已……”
“伯雅。”洪承畴打断了孙传庭的话,“你我生活在此等非常之世,自然当行非常之事。而欲行非常之事。则需有非常之思。有些路,看似是绝路,但也许绝处方能逢生。有些药,看似是毒药,但以毒攻毒,又何尝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呢?”
他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语气沉重:“我此去京师,面圣议事,祸福难料。伯雅你回蓟州,也要珍重。这大明的江山……唉,总之,但尽人事,各安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