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听了孙传庭的质问,先是怔了半晌,连忙说道:“伯雅,你怎么来了?进去说。”一面吩咐看茶。
“看茶就免了。”孙传庭摆摆手,“我只是想从亨九兄这里得知,朝廷要搞钞法票法,却是怎么一回事。”
“此乃皇上旨意,我一个外臣,如何得知?”洪承畴故作不知,摇了摇头。
“可我听说,这主意最初是你给皇上出的。”孙传庭审视着洪承畴,目光锐利,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一般,“亨九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钞法票法一出,必然给奸人又添许多牟利的法子,百姓的生活也会愈发困苦,到时候会有更多人投奔到流寇的队伍中去!”
洪承畴只觉得孙传庭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一般,刺得他浑身冰凉。他定了定神,答道:“伯雅,这话却是从哪里听说的?”
“我的那封信里不是说了吗?”
“信?你的信?”洪承畴一头雾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收到了来自孙传庭的信件,“我没收到什么信啊。”
孙传庭先是一愣,随即便以一种带着自嘲的语气笑道:“看起来,我跑的似乎比驿马更快。”他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吗,有言官弹劾你,指责你蛊惑皇上行钞票之法。”
“言官弹劾?”洪承畴笑了起来,“言官嘛,主打一个风闻言事。他们这样写,无非就是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言,便写了上去。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写奏疏的言官自己也不知道。”
孙传庭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既然如此,那亨九兄对这钞票之法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洪承畴顿了顿,说道,“进屋说吧。”
二人进了内室坐定,洪承畴方才说道:“对于发行钞票这件事,皇上的旨意我是看了的,对其中的许多具体措施我并不赞同。但——”洪承畴话锋一转,“但我是支持发行钞票一事本身的。”
“为何?”孙传庭眉头紧皱。
“还能为何,朝廷缺钱呗。”洪承畴叹了口气,“自从万历驱倭援朝以来,辽东连年战事不断,军费也是一天比一天增加,户部存银已然见底。以至于到了今上初登大宝之时,九边拖欠军饷竟然已经接近了一千万两,其中甚至有大约二百八十万两是万历年间就欠下,历时七八年甚至是将近二十年都没有结清的【1】!”
说到这里,洪承畴的心中突然多了一点感慨——在后世的互联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堆魏忠贤吹,声称魏公公能“收得上来税”和“解决军饷问题”。然而事实却是终天启一朝,边军欠饷情况却是一年比一年恶化。特别是在魏忠贤权力达到顶峰的天启六、七两年,九边竟然拖欠了四百三十万两饷银,而当时九边的每年支出不过三百三十万两【2】。换言之,魏忠贤根本没有解决军饷问题;甚至他还在免除商税——这是许多明末文里都必须要强力征收的税种,没有之一。反而是崇祯即位后,恢复并加强了商税征收【3】。可以说,指望魏忠贤解决明朝的财政问题,和指望皇太极来解决明朝的财政问题的可行性差不多。
“我当然知道。”此时的孙传庭自然不知道洪承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些事情,说道,“万历年间又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宝钞发军饷,可那时候宝钞已经基本沦为废纸——十贯才值铜钱一文,军士收了宝钞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想方设法把这些纸换成铜钱【4】。”
“所以皇上才准备发行新钞嘛。”洪承畴说道。
“新钞?”孙传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亨九兄莫非以为,换张纸,印上新朝年号,就能让军民人等心甘情愿地接受它?天启年间并崇祯八年,都有臣子呼吁复行钞法,但最终都没有实行【5】。无他,百姓根本不会接受用一张纸换实实在在的银子和铜钱而已。”
“伯雅所言,倒也不差,只是——”洪承畴语气近乎诚恳,“你我都清楚,如今九边将士缺饷已到了何种地步。就在几个月前,曹变蛟率兵入援,不就是因为欠饷严重,所部一万人马竟然在半路上逃跑了两千,其他士兵只能沿途劫掠吗?”
此时的洪承畴已经知道了去年陕西入卫的明军和历史上一样,由于欠饷大量逃亡的事情——而且逃亡人数更多了。
说着,洪承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孙传庭:
“这是上月户部咨文,载各镇去年欠饷数额。仅蓟辽欠饷,已逾二百四十万两。算上往年所欠,更不知其凡几。长此以往,不需建虏来攻,我军自溃矣。”
“是,这个我知道。”孙传庭接过册子,翻了翻又放下,“即便如此,也不该这样做!”
“发行宝钞、银票,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实则是饮鸩止渴。今日朝廷用一纸空钞换得粮草,明日商贾便敢以十倍高价售粮于军!今日兵士领了贬值的钞饷,明日就会变本加厉地劫掠百姓!此等风气一开,天下必然离心,届时你我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收拾不了局面了!”
洪承畴心下明白,对于大明朝来说,孙传庭说的很对,甚至可以说每一个字都是对的。然而,他对于保大明,是没有兴趣的。
“伯雅。”洪承畴的声音低沉下来,“你说的,确实很对。然而现实是——”他无奈地摊了摊手,“一边是缺饷严重,即将哗变的边军,一边是加派税赋已到极限的百姓。朝廷加税,则民变蜂起;不加税,则军心溃散。你我置身于如此两难之境,总不能能坐视不管吧?”
“发行钞票固然有这样或那样的风险和弊端,但至少暂时可以稳住军心。待辽东局势稍缓,再对钞票之法进行整顿也不迟。”洪承畴加重了语气,“这或许是条邪路,但,总比无路可走要强。”
“亨九兄……”孙传庭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行吧,那我就回蓟州了。”不知沉默了多久,孙传庭终于率先开口,“目前当务之急,是应对辽东危局。”
“伯雅,你病体未愈,不如先在保定歇息两日?”
“不必了。”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周文清的声音:
“督师,有急报,湖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