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华殿。
如今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初春,华北大地上的寒意已然褪去。然而殿内端坐着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的脸色,却远远不及外面的天气。
这一次,又是孙传庭惹恼了他。
崇祯三番五次催促孙传庭尽快率兵出关,摧毁清军在义州的屯田,但孙传庭坚持认为军队没有准备好,不能出击。最后孙传庭被崇祯催促不过,竟然上疏“请斥”,表示自己耳朵聋了不能视事。
“为微臣迫欲报主,已至地方,奈两耳竟废,不能闻言,何以受事?又拂戾舆情,已见其端,展转无计,不得不据实哀鸣,仰祈圣明敕部速议斥更,以无致贻误事……”
“胡闹!”崇祯皇帝重重地将孙传庭的奏本摔到桌案上,“孙传庭这是要干什么?说什么自己耳朵聋了,无法再继续担任总督职务,让朕另选贤能?他这是要和朕打擂台吗?”
“你们说说。这该怎么办吧。”崇祯皇帝的目光扫过下面的一众阁臣。
新任的内阁首辅薛国观诚惶诚恐,一言不发,次辅程国祥也是如此,蔡国用、范复粹等人更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杨嗣昌出列跪奏道:“孙传庭此番虽然忤逆圣上,但他毕竟是忠勇之臣,非怯懦之辈。他屡次不肯进兵,想来必有缘故。”
说来也是奇怪,崇祯皇帝虽然是个固执的人,但杨嗣昌的话他总是听得进去,这次也是如此。听了杨嗣昌的进言,崇祯皇帝的气竟然消了大半,说道:“也罢,朕就看在杨爱卿为孙传庭求情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他这一次。”
“皇上圣明。”杨嗣昌叩头道。
“杨爱卿平身吧。”崇祯皇帝伸手虚扶,又对众臣问道,“当下保定军务,仍用洪承畴为总督如何?”
首辅薛国观答道:“洪承畴在行间久有操守,耐劳苦,肯实心做事,乃是上上之选。”
杨嗣昌也说道:“洪承畴在陕西,由督粮道监军转巡抚、总督,十多年来一直在军队之中,和士卒同甘共苦。且他无论皇上如何委任责成,只是一味低头做事,实乃纯臣也。”
程国祥随声附和:“薛阁老、杨阁老言之有理,臣赞同。”
崇祯皇帝点了点头:“朕意亦是如此。然蓟辽总督一职,尚需一人。”
短暂的沉默。
众臣面面相觑了起来:当下卢象升重伤未愈,洪承畴、熊文灿、郑崇俭等各有职责脱不开身,却是用谁为好呢?
阁臣们个个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搜索着他们能想到的一切具备担任一方军政大员的能力的官员的名字:方一藻、杨文岳、邱民仰、颜继祖……
“臣以为,仍用孙传庭为最好。”杨嗣昌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仍用孙传庭?”崇祯皇帝脸上那刚刚褪去的不悦之色重新占据了他的脸庞,“孙传庭以前在陕西的时候还很好,此番却一味躲避,若再用,岂不误事?”
众臣见皇帝不悦,纷纷替杨嗣昌捏了一把汗。唯独杨嗣昌依旧沉着地回答道:“孙传庭此来胸有成见,残局勉担,未免躲闪。徜若听之信之,着他从头料理一切事务,他自然不会推脱了。”
“若是让他练兵尚可,继续担任总督嘛……”崇祯皇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话也顿住了。
“杨爱卿,朕意以你为蓟辽总督,如何?”
杨嗣昌被皇帝这句话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下跪叩头,语气诚恳地说道:“洪、孙二人都是久经战阵,臣之才不及其十一。今陛下不用传庭,实在可惜!”
崇祯的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良久,崇祯皇帝终于开口说道:
“御边与剿贼不同,擅长剿贼之人未见得就能应付得了边事。”
杨嗣昌再拜叩首:“孙子云,兵者凶器也。欲为一军之统帅,若无统兵用兵之能,如何驾驭得了这凶器?而这统兵用兵之能,不从剿贼中磨炼,又从何处去学?”
“杨爱卿竟如此不自信?”崇祯笑道。
“昔子路问戎事于孔子,孔子对曰:‘军旅之事,为之学也。’如今臣不及孔子万一,如何敢妄言统兵之事?”
崇祯微微颔首,似乎已经被杨嗣昌说服了,随即便换了另一个话题:
“郧阳巡抚戴东旻剿贼无功,多名御史弹劾他,确是该撤换了他。”
杨嗣昌答道:“臣意亦是如此。其巡抚郧阳逾年,未有功绩,是该换了他。”
保定郊外,洪承畴正在一片已经被灌木丛彻底占据的“田地”里巡查——他准备先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这块地盘做实验,试一试这土地问题里面的水有多深。
结果是严峻的:全面清查后发现,保定府官民田地合计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一顷【1】,然而其中约有三分之一都已经变成了无主之地。其中军屯更是要么荒废,要么被侵吞,已经算得上是名存实亡。
“不能在这样下去了。”洪承畴拔出剑一挥,将面前的灌木砍倒一片,“必须大力整顿,全面清查!”
回到行署,洪承畴立刻提笔落纸,写道:
窃惟屯田之制,实为养兵足食之良法,祖宗朝设卫所、分屯戍,军饷半资耕获,边储赖以充盈。然臣奉命督师以来,所见屯政之弊,已入膏肓,触目惊心,不得不为陛下沥陈之。
一曰屯田日蹙,强界烟没。各卫所册籍所载屯田数额,多系国初旧数。然百馀年来,豪强兼并、胥吏隐占,或假投献之名侵夺军产,或恃势强占变为私业。更有甚者,卫所官弁自身即贪占屯田,役使军馀为之佃作。以致阡陌虽存,其利已不入公家;册籍虚悬,其田尽归私室。
二曰军卒困苦,屯法荡然。原制每军授田若干亩,俾其耕守相资。今则田既被占,军无恒产,月粮尚且积欠,焉能自备牛种?以致屯卒逃散日众,荒芜田地十不存三。间有残存屯地,亦因水利废弛、赋役重叠,岁入不偿所费。
三曰虚耗国帑,兵食两匮。屯粮既失,军饷全赖转运。太仓岁输银米至边,沿途耗费过半,及至军营,往往杯水车薪。长此以往,虽竭天下之赋,不足供九边之兵。
臣愚以为,当此虏患方炽、库藏空虚之际,若非彻底清厘屯田,终难解军饷枯竭之危。故伏乞陛下:
一、特遣专员,大举清丈。请敕户部、兵部选廉干官员,分赴各镇,会同当地抚按,依据旧册,实地勘丈。凡属卫所故额,一律重新丈量,绘制图册,明确四至。
二、严追隐占,依律惩处。凡侵吞屯田之官豪势要,限期退还原田,既往粮课追缴入官。抗命不退者,不分职官士绅,皆按律从重治罪。卫所官弁知情纵容者,一体连坐。
三、重置屯制,课田兴农。清出田亩,重新分授现役屯军,减免初年籽粒,助其恢复生产。疏浚屯区沟渠,官给牛具粮种,以御史巡行考课,以屯粮多寡为卫所官考成之据。
四、裁汰冗员,归并屯所。卫所缺额严重者,可酌情归并,汰除空衔冗吏,以其俸薪转为屯本。逃军所遗之田,招佃垦种,三年后起科。
屯政一清,则军有恒心,饷有定源。若得屯政复兴,纵不能复洪武之盛,亦可岁省漕运数百万石,缓朝廷燃眉之急。
洪承畴踌躇满志地写完了这篇奏疏。
他清楚,行如此之事,得罪的人会很多很多。不过历史知识和实践经验告诉他,崇祯皇帝一向是非常信任洪承畴的,上次洪承畴擅杀士绅一事,不就是被皇帝强行压下来的吗?既然如此,这次清查屯田的请求,自然也能得到皇帝的支持。
然而现实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次日,阁部批复便来了:
如今屯田之事,非尽隐占之弊。若一清查,不胜其扰。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