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的训练计划仍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训练本身倒是不需要洪承畴过问太多,毕竟无论是官是兵,大多都是有经验的,特别是在金国凤到来之后,自己就更不必费心了。至于训练手册嘛,无非就是戚继光、唐顺之、俞大猷等人的兵书,然后洪承畴和将领们又在这基础上新加了一些东西。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粮食的问题。
一万八千士兵,每天需要接近二百石粮食。可整个河北刚刚经历了清军的大扫荡,大量粮食要么被抢走要么被烧掉,如今粮食供应并不好找。
至于买粮食……先不说到哪里去买足够的粮食,他虽然筹集了数十万银两,但这些钱需要用于支付军械制造和军饷费用,不能轻动。
至于之前抄的三家士绅所得的粮食,也只够支撑全军几日。而且,抄家这种手段,是不可能多次使用的。
虽然自己的辖区里有运河,但漕运粮食主要是供应京师的,包括京营的军饷也主要是以漕运粮食的形式发放。
“四百多万石漕运粮食,四成归京师,六成归通州【1】,我这里是一升米都拿不到。”
更让他心情烦躁的是,他给崇祯皇帝送去的那份关于清军战略以及明军应对之策的奏本,崇祯皇帝只是简单批了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洪承畴无奈地叹道,“说白了就是他不赞同,又不想驳我面子罢了。”
“子成,你挑选几名机警可靠的人,分头前往临清、德州等漕粮转运枢钮。”洪承畴压低声音,“不必与漕运衙门正面交涉,去找那些有门路的军官、粮商,告诉他们,我们愿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用现银大量收购‘漂没’的漕粮。”
周文清吃了一惊:“督师,这……私自收购漕粮,可是大罪!若是被言官知晓……”
洪承畴冷笑一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朝廷拿不出粮,难道要我的兵活活饿死?漕运上下其手,漂没虚报乃是常例,我们不过是把他们贪墨的部分买过来而已。记住,动作要隐秘。”
“卑职明白了!”周文清领命。
随后,洪承畴又写了一封关于“军中缺粮”的奏疏。先是详细介绍了一番粮食紧缺的状况——尽管在具体程度上进行了夸大,然后又描述了一番军队未来可能因缺粮而崩溃哗变的景象,最后写道:
臣非敢危言耸听,实乃局势使然,伏乞陛下圣断,速拨粮秣以安军心。
一天后,洪承畴收到了批复,打开一看,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把他气得背过气去。
“军士要挟,固是为粮,恐有别故。古有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者,今何动辄鼓噪?”
这和崇祯元年十月,关宁军欠饷两个月后崇祯接到奏报时,周延儒的进言几乎是一模一样——更荒唐的是,崇祯居然认同了周延儒的进言【2】。
“现在周延儒好象不在内阁里来着吧……”洪承畴咬牙切齿,“对,他是崇祯六年六月就回家了,十四年九月才复出。”
“也不知道这次是谁向皇帝如此进的言,还是说皇帝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就算这是皇帝本人的想法,也不奇怪就是了。”
洪承畴的心情愈发烦闷,决定到城墙上透口气。
保定城墙上。
洪承畴独自踱步在垛口之间,任凭初春那略带寒意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他试图以此冷却心中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洪承畴的嘴角泛起一丝带着苦涩的冷笑,“朱由检啊朱由检,你可知‘罗雀掘鼠’那是绝境中的无奈,是守城孤军弹尽粮绝后的悲壮?岂能作为常态要求一支亟待出战的野战之师?”
“朝廷指望不上,看来只能靠自己了。”洪承畴深吸一口气。
正在这时,城外的地平在线,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虽然浩浩荡荡,还带着许多大车,但却没有任何武装。
显然,这是一支富绅的队伍,而不是军队。
洪承畴立刻派人去打探情况,很快便收到消息:
这是崇祯二年被削籍为民的原文渊阁大学士冯铨的队伍。
原来,冯铨在去年十月得知清军大举入塞后,觉得情况不妙,连忙带上一家老小和大笔财宝南下躲避去了,直到最近才返回。
“本来我都把这位真正的保定第一号士绅忘了,结果他竟然回来了。”
洪承畴站在城头,望着那支渐行渐近、虽无甲胄兵器却依旧显露出不凡气派的队伍,眼神深邃。
冯铨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天启年间的阉党骨干,靠依附魏忠贤官至阁臣,却因为内斗而遭到罢黜。崇祯即位后清算魏忠贤党羽,他又被削籍为民,自此闲居保定、涿州。后来清军入关,他应多尔衮之征,担任了清朝的大学士。
此人虽失势多年,但在北直隶士林中仍颇有影响力,且以其精明和善于钻营着称。
“冯铨……他倒是会挑时候回来。”洪承畴心中冷笑。
清军刚退,百废待兴之时,这个富甲一方的过气阁老却恰好归来。
“派人盯着他们,看他们落脚何处。另外,查一下他这支队伍的车驾,都装了些什么。”洪承畴对身边的洪盛低声吩咐道。
洪盛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洪盛回来报告:“督师,冯铨的车队径直回了城西那座气派的冯府。那些大车装载极重,车辙印深陷,箱笼堆得老高。还有些车辆用油布盖着,看型状,不是书籍就是字画古董。”
洪承畴一边,一边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墙垛,心中飞速盘算起来。
冯铨身为曾经的内阁大学士,虽然削籍为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家资之厚,在保定乃至北直隶都是数一数二的。
抄家那种激烈手段不可常用——毕竟容易激起整个士绅阶层的反弹,但让一个失势已久、且有历史污点的过气阁老“自愿”捐献,则是另一回事了。
“洪盛。”洪承畴吩咐道,“以本督的名义,给冯府递一份拜帖。措辞客气些,就说本督闻听冯老先生游历归来,风尘仆仆,在总督行署特设薄宴,为其接风洗尘。”
洪盛闻言,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督师,冯铨名声不佳,与之交往,恐惹朝中清流非议,授人以柄啊!”
洪承畴摆了摆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清流非议?让他们饿着肚子去非议吧!”
洪盛见洪承畴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躬身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办。”
当拜帖送到冯府时,冯铨正在书房中清点他此次南行“避祸”的收获。
看到拜帖上洪承畴的名字和那看似客气的措辞,他握着帖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放下拜帖,在书房内踱步。
“老爷,这宴请……不是什么好事啊!”管家在一旁低声道,“洪承畴此时相请,必是为了粮饷之事!咱们刚回来,他就盯上了……”
冯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岂止是盯上?这分明是堵上门来了!如今他是刀俎,我为鱼肉。推辞?拿什么推辞?称病?他若真以探病为名,带兵闯入府中,你我又能如何?他洪承畴可不是什么讲究斯文的翰林学士!”
“去,必须得去。不仅要去了,还要备上一份能让这位洪督师‘满意’的厚礼。破财消灾吧……只希望,他洪亨九的胃口,别太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