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逃的乡勇们丢盔弃甲,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那片血腥的树林越远越好。
“鬼!都是索命的鬼!”一个乡勇边跑边哭喊,裤裆湿了一片也浑然不觉。
就在他们魂飞魄散之际,前方地平在线突然出现一队整齐的骑兵,马上骑士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草靶——正是贺年率领的骑兵在进行日常骑射操练。
乡勇们见了官军,就如同溺水者见到浮木一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扑倒在贺年马前。
“军爷!军爷救命啊!”为首的一个乡勇头目磕头如捣蒜,“前面……前面有伙悍匪,杀人不眨眼,赵员外他……他被马蹄踏死了!”
“说清楚,多少人?什么打扮?用的什么兵器?”贺年勒住战马,声音沉稳。
“十一……十一二个!穿着旧棉衣,有五六匹马。箭……箭法邪乎得很!”乡勇头目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名,“赵员外带我们围住他们,本想拿下请功,谁知……谁知一个照面就被他们冲垮了!”
“箭法邪乎?”贺年心中一动,“怎么个邪乎法?”
“就……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们这边就倒了好几个,都是眉心中箭,或是脖子被射穿!”
“带路!”贺年不再尤豫,厉声下令。
他转头对一名哨长吩咐道:“传令下去,对方可能是硬茬子,箭术精湛,我等只着棉甲,务必小心。”
到达现场时,只见到几具乡勇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地上还有一连串马蹄印。
贺年下马,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身,握住插在那人咽喉处的箭杆,稍一用力,拔了出来。
箭簇狭长尖锐,箭杆修长,正是制式的眉针箭,与他营中配发的别无二致。
他又查看了另外几具尸体,中箭部位无一例外,都是面门、咽喉等要害。
“每发必中要害,用的是破甲的眉针箭……”贺年站起身,目光扫过地上凌乱的马蹄印,“是林贵他们的可能性很大。”他翻身上马,声音冷峻,“追!他们马匹负重多,跑不远!”
正如贺年所料,林贵一行人没跑出多远:五匹疲惫的战马驮着十一个人,速度根本提不起来。
身后传来的密集马蹄声越来越近。
林贵回头望去,只见暮色中,贺年一马当先,身后和两侧是更多的披甲骑士。
“是贺统领……”一个亲兵声音发颤。
林贵和沉六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人困马乏,敌众我寡,抵抗已是徒劳。
林贵长叹一声,勒住战马,其馀几人也纷纷停下。他率先将腰刀和弓箭扔在地上,沉六合等人也依样照做。
贺年率队缓缓逼近,在二十步外停下,骑兵们左右散开,形成半包围之势,箭上弦,刀出鞘,警剔地盯着林贵等人。
“贺统领。”林贵举起双手,声音沙哑而疲惫,“我等认栽。要杀要剐,林贵绝无怨言。只求……只求你看在往日同袍一场的份上,放过我这几个兄弟!事情是我林贵惹出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指着王柱子等人,“他们只是被牵连的!”
沉六合也高声道:“贺统领,一切罪责,沉六合愿与林贵一同承担!”
贺年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几个狼狈不堪的昔日同袍。
“林贵,沉六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督师待我等不薄,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事?”
林贵没有回答。
贺年不再多问,挥了挥手:“拿下!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去跟洪督师说清楚吧!”
几十名骑兵上前,用绳索将林贵、沉六合等十一人纷纷捆绑结实。
保定府城内,总督行署。
林贵、沉六合、王柱子等十一人被反绑双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是披甲持刀的亲兵。
贺年大步上前,对着端坐在一张临时设下的公案后的洪承畴抱拳行礼:“督师,逃兵林贵、沉六合等十一人,均已拿获,请督师发落!”
“好,有劳贺统领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赏银一会儿就送过去。”洪承畴平静地说道。
“谢督师!”
贺年带着他的部下下去了,屋内只剩下洪承畴、以洪盛为首的几个亲兵和林贵等十一个人。
“说吧。”洪承畴的目光扫过下面的十一个人,最终落到了王柱子等五个他并不认识的衣衫褴缕,形容憔瘁士兵的身上,“你们属于谁的部下,为什么要逃跑?”
洪承畴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一点情绪。
“罪……罪卒是曹变蛟曹总兵麾下。”
“继续说,逃跑的原因是什么。务必从实招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事到如今,王柱子也知道隐瞒无用,便将自己所在部队如何长期欠饷、弟兄们饿得实在无法、不得已出营想去附近找食,结果误打误撞抢了惠安伯张庆臻家的产业,混乱中杀了人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王柱子已经哽咽了:“……督师,小的们实在是饿得没法子了……本想抢点粮食活命,没想惹下这滔天大祸……林哥、沉哥他们是为了救我们,才……”
一旁的林贵猛地打断了王柱子的话:“督师!劫顺天府官差、殴打班头的事情是我林贵一人所为!与沉六合和其他兄弟无关!要杀要剐,我林贵一人担着!只求督师念在他们曾为朝廷流过血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放屁!”沉六合立刻挣扎着扭过头,对着林贵吼道,“主意是我出的!人是我劫的!督师,林贵所言不实,罪责在我!”
见此情景,洪盛心中叹道:“这几个人还是蛮讲义气的,确实是好汉子。”
林、沉二人兀自争执不下,洪承畴猛地随手抄起桌案上的砚台,重重一拍:
“够了!都给我住口!”
屋中顿时鸦雀无声。
林贵等人耷拉着脑袋,等待着洪承畴的宣判。
“洪盛,给他们每个人发五两银子,再给他们找一身新衣服,放他们走吧。”
听闻此言,林贵等十一人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公案后端坐的洪承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洪盛也愣住了:“督……督师?您是说……放他们走?还……还发银子?”
“怎么,没听清?”洪承畴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每人五两银子,一套新衣,然后,让他们从后门离开。”
“可是督师!”洪盛急道,“他们可是劫了官差、殴伤班头、还牵扯进抢劫伯爷庄园的重犯啊!顺天府那边、还有朝廷若是追问起来……”
洪承畴抬手,止住了洪盛的话头:“朝廷和惠安伯不是一直没来问我吗?显然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抢了惠安伯的庄园,既然如此,放了他们又有何妨?”
“是。”洪盛见洪承畴心意已决,只好遵命。
“还有。”洪承畴站起身,走到林贵等人身旁,“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拿着银子和衣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此生再不要说是本督麾下出去的兵,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其二。”洪承畴压低了声音,“若不愿就此苟活于世,便去河南、陕西、湖广,然后该怎么做,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己领悟吧。”
“总而言之,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永远不许投靠夷虏,助纣为虐。除此之外,随你们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