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那句“若暂时与东虏议和,换取数年喘息之机”的话音落下后,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洪承畴垂首侍立,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议和?
这哪里是问策,分明是一道送命题!他太清楚了,在当下的大明朝堂,“议和”二字如同禁忌,沾之即死。如今皇上亲自提起,自己若顺着说,万一事后议和不成,或是引来清流攻讦,自己岂不成了最好的替罪羊?可若是直接驳斥,岂不是当面打皇上的脸,显得自己毫无担当,只知唱高调?
就在洪承畴心念电转,飞速权衡着措辞,试图找出一条既能顺应上意又不至引火烧身的万全之策时,身旁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已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臣以为不可!”
“建奴者,夷狄也,狼子野心,素无信义,畏威而不怀德!此乃其天性!如今国朝若向他们示好议和,非但不能使其感恩,反而会被其视为我朝软弱可欺,必招致变本加厉之侵凌!即便侥幸达成一纸和约,以建奴反复无常之性,撕毁盟誓亦是早晚之事!届时,我朝不仅徒耗钱帛,更将丧尽颜面,士气民心,俱将受损!”
孙传庭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洪承畴依旧垂首不语,心中却暗暗称是。孙传庭这番话,虽然直白激烈,却句句在理。洪承畴知道,皇太极绝非甘居一隅之辈,其志在中原,即使同意“议和”,也不过是借此作为勒索手段,或则另有其他阴谋。
崇祯皇帝闻言,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他并未发作,只是语气平淡地追问:“哦?既然如此,孙卿可有攘外安内之良策?”
孙传庭似乎并未察觉到皇帝语气中的微妙变化,答道:“皇上明鉴!如今外御建虏,内平流寇,所恃者,唯精兵强将耳。然养兵练卒,无他,钱粮而已!当年太祖高皇帝创立卫所制,寓兵于农,战时为兵,闲时为民,养兵百万而不敢民间一粒米,此乃万世良法!”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痛心疾首起来:“可如今卫所制度败坏已久,屯田沦陷,军户逃亡,徒有虚籍。臣巡抚陕西时,曾亲查西安三卫,其状触目惊心。卫所册籍上兵额尚存,然实地勘察,屯田十之七八已被地方豪强、权贵勋戚侵占殆尽。军士或死或逃,幸存者亦多沦为豪强佃户、奴婢,或流落市井变成无赖之徒,焉有战力可言?”
“继续说。”崇祯皇帝微微颔首。这些情况他自然是晓得的,只是积弊太深,牵涉太广,一直难以根治。
孙传庭得到鼓励,精神一振,详细奏道:“回皇上,臣当时调取西安三卫自开国以来的所有军屯册卷,追流溯源,厘清每一亩屯田的原始归属及被侵占之过程。而后勒令所有侵占屯田者,无论涉及何人,必须将所占田亩悉数交出。随后,臣又将清丈出的卫所田地,按其肥瘠高下分为三等,制定相应课税标准。对于卫所军士,若册籍为虚,则另募精壮勇健之士充入军籍,并将清出的屯田授予其耕种,以为军资;若册籍属实,军士尚存,则允许其继续耕种原有份地,但需按新章缴纳粮税。所有屯田所出之银粮,专设账户,悉数用于本地军需,严禁挪作他用,违者严惩不贷。如此,虽不敢说立时恢复太祖时盛况,但数年之内,陕西军饷得以部分自给,新募之兵亦有了根基。”
洪承畴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孙传庭这套整顿卫所的办法,确实是切中时弊之举。在洪承畴看来,完全依赖募兵,财政确实难以支撑,若能部分恢复卫所的造血功能,无疑是条出路。
此刻,洪承畴乐得让孙传庭充当这个嘴替,将自己想说而不便直接说、想做而深知其难的事情,由孙传庭之口陈述出来。有这样一个敢闯敢干的人在前面顶着,自己便可进退有据,实在是再好不过。
“有人替自己冲锋陷阵就是好啊。”洪承畴心中暗叹,同时依旧保持着沉默。
崇祯皇帝听完孙传庭的叙述,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洪承畴:“洪卿,孙卿所言整顿卫所之事,你有何看法?”
洪承畴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心一横,躬身奏道:“回皇上,臣以为孙军门所言,洞见症结,切中时弊。若能如孙军门在陕西所为,大力整顿,清屯练兵,或可为我朝纾解部分困局。此策……有理。”
崇祯的目光在洪承畴脸上停留片刻,随即又问道:“既如此,洪卿认为,若欲在全国推行此策,当由何人总理其事为宜?”
清理全国卫所屯田?这得触动多少勋贵、官僚、豪强的利益?简直是火中取栗!
洪承畴知道,主持这种事务,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这等究极得罪人、且成功率缈茫的差事,他洪承畴是万万不能接的。
他立刻做出徨恐状,躬身更深,语气谦卑地回道:“皇上恕罪!臣……臣才疏学浅,多年来唯知军旅征战之事,于钱谷刑名、理政安民等实务,实非臣之所长。且此番整顿,牵涉甚广,动辄关乎国本,非深知地方情弊、精通吏治之干才不能胜任。臣平日所能接触、所能察举者,也不过是军中可为将校之人。此等关乎国计民生、牵动天下钱粮之重任,臣实不敢妄言,恐所荐非人,误了朝廷大事。”
崇祯皇帝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孙传庭:“孙卿,你的看法呢?”
孙传庭朗声答道:“若皇上不嫌臣愚钝粗疏,愿效犬马之劳,担此重任。纵前方千难万险,臣亦当竭尽全力,为我大明重整军屯,练就精兵,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决绝之气。
崇祯皇帝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此事……容朕再细细思量。你二人一路劳顿,先退下歇息吧。后续战守事宜,待朕与阁部诸臣商议后,再行定夺。”
“臣等告退。”洪承畴和孙传庭齐声应道,行礼拜辞,缓缓退出了压抑的皇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