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临清城外的校场上已是尘土飞扬,人声鼎沸。
洪承畴在黄色俊等几名军官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至校场边缘。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视着场内正在操练的五千馀名卫所兵。
这些他从山东各卫勉强筛选出的“可用之兵”,此刻正按照邓之荣制定的方案进行分训:会使火枪的练火枪,会使弓箭的练弓箭,会使刀枪的练刀枪。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洪承畴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鸟铳训练区。约有三千馀名士卒正在长官的呵斥下,笨拙地进行着装填和射击练习,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洪承畴注目良久,眉头越皱越紧。只见百步外的木靶上,弹孔寥寥,粗略估算,命中率恐怕连三成都勉强。许多士卒装填动作生涩,甚至有人手忙脚乱地将通条掉落在地。更有人点火时畏缩不前,被飞溅的火星吓得一哆嗦,铳口歪斜,铅子不知飞向了何处。
洪承畴没有作声,策马转向长兵器训练区。
这里的景象更是令人无语:约一千五百名手持长矛或长柄大刀的士卒,正依照教官的口令,勉强做出刺击和格挡的动作。那长矛阵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挥舞长柄大刀者更是滑稽,别说劈砍格挡,就是简单的挥舞都显得笨拙无比,甚至险些伤到身旁的战友。
洪承畴又经过了一个由百来号卫所兵摆出来的支离破碎的长矛阵,,胸中一股无名火陡然升起,心中不由得大骂:“山东都司这些蠹虫究竟干了些什么?连长矛阵这种冷兵器时代最基本的战阵都荒废至此!”
虽然到了明朝晚期,各地的卫所基本都是处于糜烂状态,但不同的地方也是有差别的:福建地区卫军的长矛火枪大阵被访问明朝的西班牙陆军上尉洛阿卡评价为“训练有素”“章法严明”【1】。
可现在他看到的这帮卫军……
何以同是大明卫所,福建与山东竟有云泥之别?是东南倭寇、海盗不断的压力迫使闽地军备未曾彻底废弛,还是山东承平日久,武备早已形同虚设?
最后,洪承畴一行来到了弓箭训练区。这里的人数最少,只有五六百人。
或许是弓箭训练相对“单纯”,这里的场面反倒比前两处稍好一些。士卒们排成横队,对着四十步和八十步外的箭靶引弓放箭。
洪承畴原本对这部分最不抱希望,因弓箭一道,最需时日积累,非旦夕可成。然而,实际情形却略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八十步的靶子基本无人能中,箭矢大多软绵绵地落在靶前空地,但到了四十步以内,命中率竟勉强可观,约有十之三四的箭能钉在靶上。尽管力道普遍不足,但比起鸟铳和长矛阵的惨不忍睹,倒也是让人眼前一亮。
洪承畴心下稍慰,转头对黄色俊这位以弓马娴熟着称的部将说道:“黄将军,你箭术娴熟,且去为他们示范一番,提振一下士气。”
“末将遵命!”黄色俊抱拳领命,大步走向一名看上去体格还算健硕的弓箭手。
“借弓一用。”黄之俊说道。那士卒连忙将手中的弓递上。
黄之俊接过弓,入手便觉轻飘,心中微诧。他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正待开弓如满月——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黄色俊自己也懵了,他保持着开弓的姿势,手里握着已然断成两截的弓臂,脸上写满了错愕。
洪承畴亦是吃了一惊,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黄色俊回过神来,连忙尴尬地回禀:“大人恕罪!卑职绝非有意损毁军械!实在是……实在是这弓太软了!卑职还未发力,它便自己断了!”
“太软?”洪承畴目光一凝,亲自走到另一名弓箭手面前,“把你的弓给我。”
那士卒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的弓呈上。
洪承畴接过弓,入手分量极轻。他虽非以勇力见长,但常年军旅,也非文弱书生。洪承畴试着拉了一下弦,果然没费多大力气,弓弦便被拉至颌下,只感觉绵软无力,毫无劲道可言。
“谁负责弓箭训练的?”洪承畴声音阴沉。
一名千户模样的军官连滚带爬地出列,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颤声应道:“卑……卑职在!”
“你们这弓……”洪承畴冷冷地问道,“是几力弓?”
那千户尤豫了片刻,见总督目光愈发冰冷,眼见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颤声答道:“回……回督师大人……是……是三力弓……”
“三力弓?”洪承畴的声音陡然拔高,“三力弓能干什么?距离稍微远一点的话,连不披甲的人都不一定射得死!你们平日里就用这等孩童玩物般的弓箭操练?上了战场,是准备给建奴挠痒痒吗?”
那千户吓得魂飞魄散,以头抢地,带着哭腔辩解道:“大人息怒!大人明鉴啊!非是卑职不愿用硬弓,实在是……实在是卫所里大部分士卒体弱无力,能开三力弓已属不易,更硬的弓……他们根本拉不开啊!”
“拉不开?”洪承畴气极反笑,不再看那瘫软在地的千户,猛地转身,面向全场数百名弓箭手,“尔等听着!本督现在问话,能开六力及以上硬弓者,出列!站到本督面前来!若能开弓验证无误,本督当场赏银十两!”
场中一片死寂。士卒们面面相觑,继而响起窃窃私语。
十两银子,对于这些普通军户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然而,在短暂的骚动之后,五六百人的队伍中——
一个、两个、三个……
五六百名弓箭手,仅有十馀人出列。
他们大多身材明显比旁人魁悟一些,但脸上也带着不确定的神色。显然,他们对于自己能不能开六力弓,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只能说这些人在令人失望方面从不令人失望啊。”见此情景,洪承畴心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