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那份停造重炮的命令在山东官场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道命令已随着驿马的蹄声,传递到了山东都司下属的每一个卫所。
命令简明扼要:着山东都司下属各卫,立即挑选精壮敢战之兵,火速送往临清大营,听候总督洪承畴调遣,以备迎击建奴。
这道命令,对绝大多数卫所军官和那些纸面上尚存的兵卒而言,不啻为一道“追魂索命”的符咒。
承平日久的山东,到了大明朝开国二百多年后,此时所谓的“卫所”,早已是“田归豪右,兵尽虚籍”。膏腴之地尽数落入指挥、千户等各级军官、以及地方豪强之手,军户沦为佃农甚至流民。仍挂在军籍册上的,多半是些游手好闲之徒,靠着将名下那点早被侵占殆尽的“份地”转租出去,或是在卫所城里做些小买卖、充当衙役打手,勉强过活。
至于操练?那是遥远记忆里才有的传说。
直到崇祯三年,孙元化加山东按察副使,各卫所才开始整顿。方才有了那么一点新气象之时,孔有德在登莱发动兵变,叛军横扫山东,各卫所仓促迎战,却是一触即溃,丑态百出。
待到关宁军赶到,平定叛乱,山东都司上下最后一点心气也随着硝烟散尽,彻底进入了躺平摆烂、混吃等死的状态。虽有邓之荣等少数几个有识之士,依旧试图整训出几分军容,然终究是螳臂当车,难改大局。
对于卫所的糜烂,洪承畴心中自有一本帐,但他仍然抱有希望。
按制,山东都指挥使司下辖一十八卫,额定兵员五万八千六百八十二人【1】。他当然不指望这近六万人都能拉出来打仗——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鉴于理论上应有兵一万多人的临清、东昌、平山三卫,好歹也是凑出了两千堪战之兵。那么,以此类推,从剩下的十五个卫中挑选出一万可用之兵,应该也是能实现的吧?
“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其横行天下所倚仗之精兵,不过三万人,尚且更番而用。”洪承畴在书房内喃喃自语,“本督如今只求一万能战之兵,驱虏出境,保境安民,这个要求,难道也算过分么?”
然而,事实很快便给了这位新任总督一记响亮的耳光。
命令下达后,山东各卫的反应,并非积极整军备武,而是一片鸡飞狗跳,哀鸿遍野。
那些军兵,平日里靠着军籍身份捞取些许好处、欺压良善尚可,真到了要提刀上阵面对建奴的时候,卫所里剩下的这些“兵爷”们,顿时原形毕露:总督大人征召士兵去打建奴的消息一传开,各卫城、屯堡里,抱头痛哭者有之,寻死觅活者有之,装病耍赖者亦有之。
而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卫所军官们,第一个念头不是如何选练精兵,而是如何搪塞应付,保全自身。他们太清楚自己手下都是些什么货色了——毕竟,前几年孔有德在山东横行无忌的记忆,仍然深深地刻印在许多官兵的脑海里。就连孔有德都对付不了的他们,如今去临清对付传说中凶悍无比,“满万不可敌”的满洲八旗?那和直接送死有何区别?
众卫军,特别是军官们开始努力想法子逃避。
青州左卫,一名年过六旬、儿子早夭、孙子尚且年幼、自己一身是病的老军户,却被指挥使大人硬点入伍。老人跪在衙门前磕头磕得额头见血,哭嚎道:“大人开恩啊!小的这身子骨,连锄头都抡不动了,如何拿得动刀枪?去了临清,也是给洪督师添累赘啊!”那指挥使却把眼一瞪:“册上有名,便是王法!不去?便是逃兵,全家连坐!”最终,老人只得从了指挥使,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踏上了前往临清的道路。当然他不知道的是,指挥使之所以强令他出征,是为了顶替自己的外甥。
莱州卫,一个家里开着豆腐坊的军户子弟被千户看上,许了他五两银子,要他顶替千户那个只会遛鸟斗蛐蛐的侄子去临清。这小子倒也“精明”,转头找到街角一个乞丐,用五钱银子加三个白面馍馍,便说动了他去顶替自己的位置。
济南卫的情况更是荒唐。指挥使为了凑足人数,竟将卫城监狱里的几十名惯于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犯人提了出来,许诺他们若能顶替出征,便可减刑或直接释放。
类似的情景,在几乎每一个接到命令的卫所上演着。富者出钱雇人,穷者被迫顶替,老弱病残充数,地痞无赖混迹其中。各卫的军官们则乐得借此机会,一边向上头凑足人数应付差事,一边中饱私囊,狠狠捞上一笔。
至于送去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能否打仗,根本无人关心。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把人送过去就是了。
即便是一些尚有几分责任心、试图认真执行命令的军官,面对手下这群乌合之众,也深感无力,只能勉强挑选出一些看上去还算“完整”的兵卒,凑成一队人马向临清行去。
临清这边,洪承畴正在审视着各卫送来的报告和名册:各卫陆陆续续报送的名册汇总上来,人数竟高达三万馀众!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洪承畴最初“凑齐一万”的预期,甚至超过了额设兵员的一半。
若仅看纸面,这简直是一份堪称“高效”的答卷。
然而,当洪承畴在众将的陪同下亲自前往营地巡视时——
营地之内,人声鼎沸,却毫无行伍之气。所谓的“兵卒”,大半都是面有菜色,身形佝偻。许多人一脸茫然、眼神呆滞。队伍松散不堪,喧哗声、抱怨声、咳嗽声、孩童的哭闹声——是的,有些军户竟拖家带口而来——混杂在一起。偶尔有军官试图整队,呵斥声很快便被更大的嘈杂所淹没。
贺年皱着眉头,随手拉过一个看似强壮的汉子,让他演练一下刺枪。那汉子手忙脚乱地比划了几下,却手一滑,手中枪竟直接掉在了地上。
李万庆看得火起,夺过身边亲兵的一副棉甲,命令另一个看上去机灵些的士卒穿上。那士卒折腾了半天,竟连甲叶的绊扣都系不牢靠。
“大人。”洪盛骑马查看了一圈,回到洪承畴身边,下马禀告道,“末将粗略查看了一番,这三万之众,能披甲执锐、上阵杀敌者,恐怕十中无一……”
洪承畴默然。
最终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十八卫,三万人,经过张天琳、李万庆等人带着老兵们如同沙里淘金般的一番筛选,竟只勉强挑出了五千馀人。
这五千人,也仅仅是体格相对健壮,能听从号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