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夜色,将临清州署二堂照得透亮,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冰冷。
虽然情况远比洪承畴最初设想的要糟糕,但既然已经来到了临清,那就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了。
“洪盛!”。
“卑职在!”一直侍立在门外的洪盛应声而入。
“传令!”洪承畴站起身,手指重重敲在桌案的地图上,“第一,楼烦四营,各增派一队斥候,前出侦察距离,从二十里增至三十里!我要知道建奴每一股偏师的准确动向,毫厘不能差!”
“得令!”
“第二!”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划,落在临清城西北方向,“传令李惟谨、邓之荣,将所有堪战之兵——那两千人,悉数调出城外,集中于州城西北十八里铺-洪官营-大阜一线!依地势连夜构筑简易营垒,与临清城互为呼应!”
“是!”
“第三!”洪承畴深吸一口气,这是最关键,也最无奈的一步,“立即征调城内所有民间大车,骡马亦一并征用!加装一寸厚木板于车厢两侧,改造为临时战车。将所有库存佛郎机、威远炮,只要能搬上去的,统统给我装车!”
说到这里,洪承畴胸腔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懊恼。当初在张家堡,为了节省马力疾行北上,他将缴获的上百门佛郎机尽数遗弃,如今想来,简直是蠢不可及!那些火器若在,此刻便能迅速武装起一支可观的车队。
但事已至此,悔之无益,唯有竭尽全力,就地取材。
命令被迅速传下。
官吏奔走呼号,兵丁粗暴闯入,强行征用车辆骡马。哭喊声、争执声、呵斥声与工匠赶制防板的锤凿声交织在一起。
洪承畴步出州署,亲往校场督促进度。眼前景象却让他心头愈发沉重:征调来的车辆大小不一,老旧不堪,骡马也多羸弱;工匠们手艺生疏,临时加装的木板歪斜粗糙;兵士们面对这些古怪的“战车”,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使用。
这仓促拼凑的车阵,哪里能挡住建奴铁骑的冲撞?
正当他眉头紧锁,一筹莫展之际,一骑快马飞奔而至,来的正是邓之荣的一名亲兵。
“报督师!邓佥事命小人前来禀报,他已将先前在东昌卫督造的一批战车,送至军前,请督师查验!”
“战车?邓之荣督造的战车?”洪承畴闻言,精神陡然一振,“快!引路!”
在校场一角,三十辆制式统一、明显是专门打造的战车整齐排列,虽略显陈旧,却自有一股军械特有的肃杀之气,与周围那些临时征用的民车截然不同。
洪承畴快步上前,仔细验看。只见此车车厢方正,前有护板,样式古朴,与现今明军车营主力偏厢车注重侧面防御不同,此车更注重正面。
“正厢车……”洪承畴一眼便认出了来历,这正是俞大猷当年镇守大同时所用车型!他曾细读过俞大猷的兵书,对此颇有印象。
车上武器配置亦如书中记载:每车应装备一门二号佛郎机、两门五号佛郎机,车厢四角还设有架设长矛的卡槽,以备近战阻马【1】。
然而眼前,仅有十五辆车装备了佛郎机,另外十五辆则只有光秃秃的矛架。
邓之荣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些许惭愧:“洪大人,卑职……卑职当年物力有限,实在凑不齐足够的佛郎机,只能造出这些半成品,其馀空车,一直闲置。听闻大人需用车阵,便一并拉来了,或可充数……”
“邓佥事,何罪之有!此乃雪中送炭!”洪承畴用力拍了拍一辆战车的护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意,“真是想不到,邓佥事竟还藏了如此一手!好!甚好!”
他随即下令:“立刻将武库那四十一门佛郎机尽数取出,装备这些空车!优先补足俞公交制!”
“是!”手下军官领命而去。
洪承畴转向邓之荣:“邓佥事,你既造此车,想必麾下必有操演过战车之法的士卒?”
邓之荣闻言,脸上惭愧之色更浓,叹了口气道:“大人明鉴。卑职人微言轻,虽有心效仿先贤,整军备武,然……然卫所积弊甚深,上官亦不以为意。卑职所能为者,不过是从东昌卫残兵中勉强挑选出三百名,自行操练,不敢懈迨。至于战车操演之法,也只是依据俞公遗着,摸索演练,恐难入大人法眼。如今……如今堪用的,也只有这三百战车兵了。”
原来,和那些尸位素餐、醉生梦死的同僚截然不同,邓之荣虽然也是世代军官,袭封东昌卫指挥佥事,却从未沉沦。他私淑戚继光、俞大猷,不仅苦读兵书,更难得的是身体力行,在有限的权责和资源内,竭力整训军士,试图恢复一丝洪武、永乐年间明军的雄风。
尤其是崇祯九年,清军破关而入,揉躏京畿,虽未至山东,但传闻中明军望风披靡、清军离去时高举“各官免送”的羞辱牌子,深深刺痛了邓之荣。他预感到,山东迟早将直面兵锋,届时,靠这些废弛的卫所兵,如何抵挡?正是这份忧患意识,驱使他耗尽心力,仿照俞大猷之法,偷偷造出了这三十辆正厢车,并带着三百亲信日夜操演。
期间,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他曾数次上书山东都司,痛陈利害,恳请在全山东卫所推广战车之法,以固边防。
然而,他的条陈如石沉大海。
如今,洪承畴的到来,以及其整军备战的决绝态度,终于让邓之荣看到了希望。他毫不尤豫地将全部家底——战车和精兵,尽数献于帐前。
“三百人……三百人也够了!”洪承畴一摆手,语气斩钉截铁,“战车之要,首在结阵,次在火器齐射,对士卒个人技艺要求反在其次。传令李惟谨,将他那两千人都调给你!由你统一指挥,以你这三百老兵为骨干,即刻开始演练车阵!”
“卑职遵命!”邓之荣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热流,抱拳领命。
望着邓之荣匆匆离去的背影,洪承畴心中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