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临清州署二堂内,烛火彻夜未熄,跳动的火苗在晨曦将至的冷空气中显得愈发挣扎,将洪承畴伏案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光影晃动,时而清淅,时而模糊。
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官袍,一夜未眠,眼底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但目光却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面前摊开的一张硕大的北直隶-山东地图。地图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份墨迹已干的文书。
第一份,是连夜审讯郭名望所得的供词摘要,由周文清工整誊录。洪承畴的指尖点在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句上,脑海中同步勾勒出清淅的画面:
“奉命大将军多尔衮、扬武大将军岳托,统兵二万五千馀,分兵八路,掠地而入……”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标记缓缓移动,仿佛能看见黑压压的清军铁骑如蝗虫过境,分成八股巨大的洪流,自北向南,漫过山河。
“其中一路,沿运河南下,已破景州……”
他的指尖重重地落在“景州”二字上。这里距离临清,不过一百五六十里,对于骑兵而言,几乎是朝发夕至。
“此番满洲八旗,每牛录抽甲兵六人……”
看到这里,洪承畴的眉头死死地锁在了一起。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每牛录才出六人?满洲八旗拢共也就四百来个牛录,照这么算,真正的满洲内核战兵不过二千四百人?郭名望啊郭名望,你是把我当成三岁稚童来糊弄,还是你那位睿亲王主子教你们的说辞,连你自己都信了?”
洪承畴根本不信这个数字。
要么是郭名望的层级根本接触不到真实的内核兵力配置,要么这就是清军故意释放的烟雾,用以迷惑明军,使其低估他们的真正实力。
“抑或是……”洪承畴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每牛录六人’,指的并非普通甲兵,而是……精锐的巴牙喇?”
但无论怎么计算、如何推测,有一点他可以大致确定:目前出现在景州方向的这一路清军,其总兵力大概率不会超过四千。其中真正的满洲内核精锐,只会更少。更多的应是蒙古附庸、汉军旗以及包衣。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地图上,脑海中浮现的是史书记载和郭名望供词相互印证的场景:清军在东起大运河、西至太行山的广阔正面战场上,如同梳篦般分成八路,一路沿运河推进,一路封锁太行山隘口,另外六路则在山河之间的富庶平原上肆意纵横,扫荡劫掠。多尔衮的左翼军扫荡河北后,正朝着山东压来,准备与岳托的右翼军会师于济南城下【1】。
“绝不能让他们顺利会师!”洪承畴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聚则力强,分则力弱。必须在他们会师之前,抓住机会,敲掉其中一路!”
他的手指死死地点在景州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一万人以上规模的大会战,我军胜算缈茫。但若只是对付其中一路,不过三四千人马,其中还有大量杂兵……以我两千陕西精锐骑兵为锋矢,再辅以五千临清本地的车营步兵结阵固守、以火器支持,怎么也该够用了吧?清军又不是人人都是噶布希贤超哈,还拖着那么多累赘,总有破绽可寻!”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开始在心默默盘算需要调集多少粮秣、多少火药,车营该如何编组,骑兵该如何配合突击……
但接下来的另一份报告,则彻底打碎了洪承畴的设想。
这份报告是邓之荣天不亮就送来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者也处于极大的震惊和慌乱之中。
这是一份经过紧急重新核查后的东昌、平山、临清三卫兵员实情汇报。
洪承畴拿起这份报告,只看了开头几行,脸色便瞬间沉了下去。
“……经卑职连夜逐一核对腰牌、查验身份,并暗访各营老兵核实,五千一百馀名在册兵丁中,竟有逾两千五百人,实为近期仓促招募、用以‘顶替’原额兵丁应卯点校之流民、饥民。其中多为老弱,甚少有能披重甲、持利刃者……”
“顶替?流民饥民?”洪承畴声音低沉。
他想起校场上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原来那并非全是贫穷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兵!是临时拉来充数的乞丐!
“……剩馀两千五百馀名实额兵丁中,经初步甄别,约有五百人或年老体衰,或久疏战阵,或技艺生疏,恐难堪大任,临阵亦难指望……”
看到这里,洪承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甚至微微发黑。
“五千多人……两千五百是乞丐……五百是废物……”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象从牙缝里挤出来,“搞了半天,能指望打仗的,就只有两千人?两千人!”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
“难怪……难怪那天校场点卯,近乎一半的人没穿紫花布甲……没想到,是人不行!是他们根本穿不动、扛不起!”
完了。
所有的计划都成了空中楼阁。
他原本设想中,那五千名虽然装备破旧、训练不足,但至少数量可观的步兵,可以依托战车和火器构成一道起码能顶住一段时间的防线,用鸟铳、佛郎机、威远炮的火力复盖战场,为他的两千精锐骑兵创造冲击的机会的。
然而……
按照编制,一个车营应该有两千五百名骑兵和三千四百八十八名步兵,火枪火炮超过两千件【2】。而现在,他只有两千步兵!用这两千人去操作原本需要近三千五百人才能有效运转的火器战车数组?结果只能是顾此失彼,防线处处都是漏洞。
缩小编制?减少战车和火器数量?那更是自废武功!火力不足的车营,在清军的冲击面前无异于一道纸糊的篱笆,一捅就破。
洪承畴闭上双眼,揉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直到窗外的天色又亮了几分,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了第三份报告上。
这是林贵亲笔所写的战斗详报,详细记述了昨日在清河遭遇战的前后经过。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有墨点。
洪承畴仔细地看着。报告里,林贵没有隐瞒自己求功心切、擅自下令前出五十里的过失,也如实描述了发现清军、追击、接战的全过程,甚至详细写了自己因为贪图对方那身绣莲花的华丽布面甲,在可以一刀结果对方时选择了试图生擒,结果反而被倒地装死的郭名望暴起一刀刺中腹部——幸有双层棉甲防护未受伤的狼狈经历。
看到这里,洪承畴紧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似是无奈,又似是些许的赞赏。
“这个林贵……莽是莽了点,但还算是条实诚汉子。”
他拿起笔,略一思索,在那份报告的末尾空白处写道:
“览悉。念尔部斩获颇丰,生擒贼酋,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伤兵每人赏银五两,以示抚恤。所损战马,准从此次缴获马匹中优先补足。望戒之慎之,下不为例。”
写完最后一句,他搁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就在此时,第一缕曙光已经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通过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