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署大堂,烛火摇曳。
洪承畴已经卸下了盔甲,重新换上那袭绯色官袍,端坐于本属知州苏铨的公案之后。冰冷的青石板地上,两名蒙古俘虏被狠狠掼跪在地,绳索深陷皮肉,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淅。
贺年、黄色俊、柳安国按剑侍立两侧,数名亲兵肃然拱卫,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洪承畴左手随意搭在案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凉的木质表面,发出沉闷而毫无规律的轻响;右手拄着一柄出鞘的宝剑,剑尖抵地,寒光在烛火下流转。他目光低垂,仿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剑身上那一道冷凝的光华中,并未施舍给阶下囚徒半分。
“说,你们是谁的手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我的时间有限,希望你们能清楚这一点。”
贺年上前一步,用带着陕地口音的蒙古语沉声转译。他久在边镇,与蒙古部族交锋频繁,对蒙古语虽不精深,但足以传达意思。
其中一名俘虏,颧骨高耸,脸上带着草原风霜刻出的桀骜,听完翻译,竟嗤笑一声,昂头叽里咕噜说出一长串话,语速极快,语气充满挑衅与不屑。
贺年听着,眉头越拧越紧,脸上怒意渐生。
“他在说什么?”洪承畴依旧没抬头,语气淡漠。虽听不懂内容,但那俘虏的语调,已昭示一切。
“回大人。”贺年强压怒气,声音发硬,“他说……他说你们这些汉人不要太得意,大清皇帝和察哈尔亲王此次派了两万五千精兵入关,马上就要到山东境内了。他叫我们识相的话,尽早放了他,并……并向他叩头谢罪。不然大兵一来,尔等一个都别想留下全尸。”
堂内空气瞬间凝滞,只有洪承畴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
“还挺狂啊,小子。”洪承畴忽然轻笑一声,缓缓抬起头,目光刺向那名嚣张的俘虏。“不过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你们原来是那察哈尔亲王额尔克孔果尔额哲的部众。”
说着,洪承畴起身来到那蒙古人的面前,忽地抬起右手。
剑尖径直刺穿了那个俘虏的胸膛,通过他的后背。
那俘虏脸上的桀骜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痛苦,瞳孔迅速涣散。洪承畴手腕一拧,抽出宝剑。一股滚烫的鲜血随之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他绯红的官袍下摆,迅速洇开成更深的暗红色。
尸体重重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洪承畴看也没看那尸体,提着滴血的长剑,缓步走到另一个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颤斗的俘虏面前,将犹自温热的剑刃轻轻搭在那俘虏的脖颈上。
“好了,到你了。”洪承畴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希望不要不识相。说吧,你们来山东的目的是什么?”
那俘虏早已魂飞魄散,感受到剑刃的锋利和死亡的逼近,几乎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急促说了一大堆话。
贺年侧耳倾听,片刻后回禀:“大人,他说他们是什么大将军的部下。”
“我知道,是建奴的所谓奉命大将军多尔衮。”洪承畴说道,“继续。”
“他说,此番来山东是为了探查敌情,为大军下一步进攻山东做准备。”
“探查敌情?”洪承畴手腕一用力,剑刃压得更深了些,划破了他的皮肤,沁出滴滴血珠,“探查敌情需要上百人集群行动?嗯?”
那俘虏吃痛,吓得几乎瘫软,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哀鸣。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又开口,声音愈发颤斗。
贺年听着,脸上的怒色愈发明显,但他深吸一口气,仍以相对平稳的语气翻译:“他说,他们确实是奉命侦察,但……但也打算顺道多抢点东西。于是便一路抢掠了好些个村子,但其中一些已经跑空了,什么都抢不到。能抢到东西的地方,大多也都穷得叮当响……于是,便打算来临清附近碰碰运气。”
洪承畴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景象:百馀名骑兵如狼群般扑向毫无防备的村落,火焰、哭喊、杀戮、劫掠……那些“跑空了”的村子,或许正是得到了微弱的预警,百姓们舍弃家园,仓皇逃入荒野,而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冻饿,或许是其他乱兵流匪。而那些被洗劫一空的穷困之地,最后一点活命的粮食和财物被夺走,这个冬天又将如何度过?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声音冰冷:“那他们的主力,现在在哪里?”
“他说……主力现在具体在哪里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从大队人马中分出来时,大军还在保定府地界。”
洪承畴缓缓收回了剑。
就在那名蒙古俘虏以为自己能苟活下来,终于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洪承畴的眼底突然闪过一道寒光。
“把他拖出去。”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淅,“砍了。”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毫不拖泥带水地架起那刚刚松懈下来的俘虏。那俘虏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绝望的嘶嚎和挣扎,却被死死钳制住,迅速拖向堂外。
哀嚎声迅速远去,最终被门外黑夜吞没。
洪承畴坐回椅中,将染血的宝剑横于案上,拿过一块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贺统领。”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亲自去,一个一个地审问剩下的俘虏。不管能不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事后——”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都把他们斩了。”
贺年闻言,身体微微一僵:“大人……这……卑职觉得,有些不合适吧?”
“哦?”洪承畴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有什么不合适的?”
“卑职是说。”贺年斟酌着词句,“其中或许有愿降者,或许……现在没必要把所有俘虏都杀掉吧?可否甄别一二?”
洪承畴停下擦拭的动作,缓缓开口:
“你要知道,当俘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而我这人,心善。”
“见不得别人受苦。”
话音落下,他重新靠回椅背,继续擦拭那柄已光洁如新的宝剑,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说过。
贺年抱拳沉声道:“卑职遵命。”
“还有。”洪承畴平淡地补充道,“连同方才在长屯打死的那五十九个,首级全都割下来,挂到威武门外的校场去示众。对外,不必说他们是蒙古人,只说他们是入寇的建奴先锋,被我军歼灭,如今悬首示众。”
“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