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朱恭枵的车驾仪仗并未如洪承畴想象中那般奢华铺张,仅是数辆马车并数十随从,低调而迅速地抵达了营地。
这位身着亲王常服、年约四旬的宗室贵胄,面色略显苍白,确带病容,但眼神清亮,举止间并无寻常藩王那般养尊处优的倨傲,反而透着一股沉静与审慎。
二人相见,依礼寒喧。周王并未过多客套,稍作问候之后,便屏退左右,目光直视洪承畴,开门见山:
“孤听闻建虏不日将入寇山东、河南,此讯石破天惊,令人寝食难安。不知洪大人身膺重任,经略四方,对此可有良策?还望不吝赐教。”
洪承畴拱手,姿态放得极低:“王爷言重了。‘赐教’二字,承畴万万不敢当。王爷忧心国事,垂询于某,承畴自当竭尽所能,禀陈管见。”
周王摆了摆手,语气诚恳,甚至带上一丝无奈:“洪大人不必过谦,更无需虚礼。孤自幼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于兵戈战阵之事,实乃门外汉,一窍不通。值此危难之际,正需仰仗洪大人这般国之干城。还请直言无妨。”
“这周王,倒还真是有几分自知之明,与那帮只知盘剥享乐的蠢货宗室不同。”洪承畴心中暗忖。他也不再绕圈子,神色一肃,开始了他的讲述:
“王爷,以承畴浅见,建虏此番若大举入塞,其兵锋很可能会自北直隶顺势南下,首要攻略之地,恐非河南,而是山东。其后,方有可能觑隙西进,侵犯河南。故而,若欲保河南无恙,必先固山东藩篱;山东若失,河南必危。”
周王闻言,眉头微蹙,显然这个结论与他直觉的判断——清军可能直接踏冰过河攻击河南有所不同。
他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洪大人为何作此推断?何以认为建虏必先攻山东,再图河南,而非凭借黄河冰封之利,直扑我中原腹心?”
这个问题正在洪承畴意料之中。他当然不能直言这是历史既定的事实,更不能保证“蝴蝶效应”下清军是否会改变路线。但他早已备好了一套逻辑严密、足以说服人的说辞。
“王爷明鉴。”洪承畴从容应答,“如今正值隆冬,黄河冰封,天堑变通途。按常理推断,建虏铁骑确可自直隶踏冰南下,直扑河南,看似便捷。然建虏既知此理,我军又岂能不知?若我军预作部署,遣人日夜巡视,专司凿冰之事,使其无法安然渡河,则其直取河南之谋,倾刻间便化为泡影,徒耗兵力于北岸,进退失据。”
周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凿冰阻敌……确是良策!如此一来,建虏若想强行渡河,必付出惨重代价。”但他随即又浮现新的忧虑,“然则,黄河千里,凿冰所需人手甚巨,且需日夜不息,方能阻其封冻。如今河南民生凋敝,仓廪空虚,何处募集这许多人力?又如何能保证他们能持续劳作?”
“此事看似繁难,实则易尔。”洪承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近年来河南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者众。官府若肯出钱出粮,以工代赈,招募民夫前往河岸凿冰,不仅可解军防之急,亦可活无数饥民之命,使其得食糊口,安稳过冬。此乃一举两得之事。再辅以精锐兵马驻守沿岸要害,监视敌情,则黄河防线可称稳固。”
听到“出钱出粮”四字,周王朱恭枵搁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猛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洪承畴清淅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心中了然:即便是相对“聪明”的周王,要从自己府库中掏出真金白银,终究是会肉痛的。
然而,沉默并未持续多久。
周王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脸上闪过一丝决断。
“洪大人老成谋国,此言甚善!凿冰之策,确为当下阻遏建虏南下之要着。”周王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孤回去后,立即开启王府库藏,取出银钱米粮,并号召开封全城官绅,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共筹款项物资,招募民夫,务必守住黄河天险,不使建虏一兵一卒踏冰而过!”
周王显然思虑并未停歇,他紧接着追问,语气比之前更为急切:“然则,若如洪大人所料,建虏主力果真舍河南而先图山东,又当如何?山东地势平旷,无险可恃,若无一战之力,岂非任由建虏铁蹄揉躏?届时河南仍难独善其身。守山东,又该何以应对?”
洪承畴等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面色凝重,沉声道:“王爷所虑,正是此战关键所在,亦是最难之处。建奴之所以屡屡入塞如入无人之境,所倚仗者,正是其冠绝天下的骑射野战之能。而山东地势,一马平川,正利于骑兵驰突。故欲守山东,绝不能一味倚城固守,被动挨打。必须有至少一支精锐劲旅,能于平原旷野之上,与建奴主力骑兵正面交锋,至少能将其阻滞、缠斗,甚至战而胜之,方能挫其锐气,争取时间,等待四方援军,将战火阻于山东境内。”
“能与建虏铁骑在平原上一较高下?”周王喃喃重复了一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虽然从未亲眼见识过清军骑兵,但他早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过清军骑兵的恐怖。
“唯有骑兵。”洪承畴斩钉截铁,“唯有以骑对骑,才是制胜之道。”
一时寂静,唯有远处传来的些许马嘶和风声。
洪承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王略显挣扎的面容,话锋悄然一转,刻意放缓语速:
“然则,王爷……打造、维持这样一支堪与建奴精锐争锋的铁骑,所需耗费,实乃天文数字。非惟需精选良驹,更需配给精良甲胄、锐利兵器、充足火药箭矢。另外这马匹的草料豆料,人吃马嚼,每日耗费甚巨。更遑论,欲使将士用命,敢与凶悍建奴搏杀,这额定的、能及时足额发放的厚饷,更是不可或缺……”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再次瞥向周王,语气沉重而现实:
“此非一城一地之资所能供养,亦非寻常筹饷所能维系。若无源源不断之巨量银钱、粮草、军械支撑,一切皆是空谈。”
洪承畴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藩王,等待着他的回应。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王眉头紧锁、目光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许久,他缓缓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洪大人……需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