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月中桂果然准时将他凑齐的五十个人送到了韩柳村。他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急切,似乎已开始盘算那笔巨款该如何开销。
洪承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情,例行公事般地又拿出了五十两银子递过去:“有劳月知府奔波,这点茶钱,务必收下。”
银子入手,月中桂脸上的笑容又真切了几分,连声道:“大人太客气了,为您效劳是下官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月知府且先回吧。”洪承畴打断了他的客套,“明日午时,本督自会派人将款项送至贵府。”
这话如同给月中桂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心花怒放,连声道谢,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随从打道回府,一路上已经开始盘算那二万四千两巨款到手后,该如何填补亏空,又如何从其他地方再捞上一笔。
送走月中桂,洪承畴立刻着手考核这五十人。过程倒也简单,无非是询问籍贯、所长,略加考较。大多数人无非是些落魄书生、略通岐黄的郎中或者是有些经验的兽医,安排去各营队担任文书、医官等职倒也合适。
直至问到一名叫周文清的秀才时,情况才有了些变化。
此人三十多岁,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籍贯?”
“回……回大人,学生乃延安府米脂县人,近年客居西安。”周文清答得有些紧张。
“米脂?”洪承畴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似是随口问道:“既是米脂人,可认得那闯将李自成?”
此言一出,周文清瞬间脸色煞白,额角竟渗出细密汗珠,嘴唇嗫嚅了半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总督大人此言何意?莫非是查知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过往,要行那株连之事?
洪承畴见他吓得魂不附体,反倒笑了笑,语气放缓了些:“不必惊慌,本督只是随口一问,你照实说便是。”
周文清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发颤:“认……认识。”
“哦?相熟吗?”
“不算……太熟。”周文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挤,“但早年间,在他……他在去银川驿当驿卒前,与学生……还算……有些乡谊往来。”
“交情”二字他终究没敢说出口,只用了“乡谊往来”这般模糊的说辞,说罢便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洪承畴一眼,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只道此番必死无疑。
岂料洪承畴听罢,嘴角反而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仿佛发现了什么意外之喜。
“既如此,你便跟在本督身边,做个参赞吧。”
周文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流贼有旧,非但未受责罚,反被擢升为督师参赞?这完全超乎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洪承畴却已挥挥手:“下去吧,寻洪盛报到,他会与你分说职司。叫下一个进来。”
周文清晕乎乎地退下,只觉得如在梦中。
刚将这批人员分派至各营哨,亲兵便来报,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到了。
洪承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此刻最不愿见的便是这等官场交接的繁琐应酬,但郑崇俭毕竟是奉旨接任,于公于私都不可怠慢。他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
郑崇俭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臣,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容,行事倒也干脆利落,只简单询问了陕西官军现存编制、员额以及当前“贼情”大致态势,并未过多深入细节。洪承畴也一一“据实相告”。没多久,郑崇俭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郑崇俭,洪承畴不再有丝毫耽搁,立即沉声下令:“全军整队,即刻开拔!”
一旁的洪盛闻言,面露诧异,凑近低声道:“大人,那月中桂那边……您不是说明日午时派人送银子过去?这……”
洪承畴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反问道:“这二千杆鲁密铳,乃月中桂知府深明大义,自掏腰包购得,无偿捐输军用,以助王师剿贼御虏。此事,有什么问题吗?”
洪盛先是一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压低声音惊呼:“大人!您这……您这是……空手套白狼啊!妙!真是妙极了!”但他随即又浮现忧色,“可……可月中桂吃了这天大的哑巴亏,万一他狗急跳墙,豁出去闹将起来……”
“他必须得咽下去。”洪承畴语气平淡,却透着绝对的自信,“其一,他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能奈我何?其二,私下高价倒卖军械,从中牟取暴利,此乃杀头的罪过,他有几个胆子敢将此事捅破天?其三——”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云淡风轻:“此事从头到尾,本督只是收到西安知府月中桂主动捐献的一批军械,循例验收合格,予以接收,并对其忠君爱国之举略加赞许而已。至于这批军械从何而来,造价几何,中间有无私相授受,本督一概不知,亦无从知晓。明白吗?”
“可是。”洪盛仍有些不解,“南企仲、月中桂二人如此贪渎,大人就真不打算趁势办了他们?岂非便宜了这帮蛀虫?”
“办?”洪承畴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正在列队的楼烦营将士,又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我一个即将离任、奉旨勤王的总督,哪来的闲工夫去理会这陕西地界上的魑魅魍魉?”
更深层的话,他埋在了心底——在这末世,如南、月这般吸血的蛀虫,早已遍布王朝的肌体,杀一两个根本于事无补。洪承畴对做大明的忠臣、替这腐朽朝廷清理门户可毫无兴趣。甚至,从某种角度说,这些蛀虫挖大明墙脚的行为,客观上还能给李自成们减轻些压力,他何必去阻挠?南企仲造的昂贵军火,坑的是明朝的官府和官军,于他何损?
“报告大人!”一名军官飞马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楼烦前后左右四营已集结完毕,请大人示下!”
洪承畴翻身上马,环视眼前这支初具雏形的骑兵部队,深吸一口气,马鞭向前一指:
“出发!目标——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