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的灯光徜徉在“夜月”的餐桌与沙发之间。
宽大女巫帽向后栽倒,那副概念上抵达了人类认知极限的美貌一览无馀地显露在顶灯照耀之下。
泛着神秘色彩的白发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打理,略显凌乱地披在肩后。
完美得能引发任何人好感的精致五官,绀紫色的瞳孔彰显著作为“非人之物”的超凡存在感。
虽是怒形于色,但只会让瞩目者觉得可爱
坐在柊樱绪对面的一般普通人类和一般普通猫妖理解不了这位小魔女的念想。
只是看到她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拿着魔杖戳向玛格丽特,又在感受到安立透视线的时候忽然收回魔杖、坐回原位,然后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凝视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畏畏缩缩地低垂脑袋,唯恐不小心发动了读心的能力,然后被对面感受到冒犯的天才阴阳师当场“退治”。
真走运,这个怪物好象还不知道透已经通过删除记忆的方式变回人类了。
玛格丽特隐晦地向着安立透投以求助的视线。
安立透同样在迷茫,不过跟小孩子心性的妖怪相比,他有着即便迷茫也能继续前进的觉悟。
遇到认知以外的危险的时候,猫会哈气,狗会逃跑而跟这些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常规意义的动物比起来,社畜这种比牛马劳累比猫狗怕痛许多时候比同族幼崽更加脆弱的奇妙生物有时候连死亡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有一种相对严谨的解释:随着世界趋于复杂,人类的死亡变得不再纯粹,他们偶尔需要奋斗在自己的生活里,也同时奋斗在其他人的生活里。相较于完全意义上的消亡,生理意义上的死简直算是一种另类温柔的长眠。
在感到气氛尴尬、疑问重重的时候,已经被东京同化的高等打工人就是要厚着脸皮去寻求答案。
“柊小姐,刚才我和这只猫说话的内容,你其实全都听到了吧?”
坐在对面的小魔女慢吞吞地戴好帽子,拉下帽檐遮挡表情,然后略显局促地点头。
每次看到她这样摆弄那顶宽大的女巫帽,都能从视觉上感觉到这女孩的身材真是过分的纤细娇小。
“因为各种原因,我失去了许多记忆,所以方便聊一聊我们以前的事情吗?”
安立透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与其说是自己带着任务在樱神町查找柊樱绪,实际上更象是这位小小的女巫正在查找自己。
话音刚落,右手边的玛格丽特陷入了激烈的恐慌与震惊。
显然它根本没有预料到安立透要把话题推动到这种“坦诚相告”的程度。
安立透倒是思路清淅。
假如柊樱绪真是玛格丽特所描述的那样厉害,虚张声势或者遮掩真相就只会招来敌意和反感。
联系上柊樱绪经常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那些畏惧和胆怯。
安立透隐约能明白这位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悲剧的大小姐在关于“死神”的事情上,一定掌握了远比玛格丽特要多的情报量。
事实证明,安立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听完他的话,柊樱绪很是迟钝地愣了一下,然后捏紧了女巫帽的帽檐。
白淅的小手因为发力而在指头上略微泛起趋近于浅粉的红晕。经过帽子漆黑配色的衬托,又迎着灯照,已经不能简单用“肤白胜雪”进行形容,兼具玉器的温润柔美的质感以及银器的精致华贵,介乎于艺术品与祭祀仪器之间,显示出微妙的神圣与虚幻。
肯定与羞涩之类的情感相差甚远。
大概她只是在觉得紧张和尴尬。
柊樱绪的眼睛被帽子遮挡,很轻易地回想起了飘着小雨的夜空,那一定是东京去年最冷的一天。
被紧急封锁的街区,庞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沿着街道蔓延向视线尽头的路灯逐一熄灭。
那是蝠翼般敞开的斗篷,斗篷边缘勾勒比冬夜更加深邃的黑暗。
记不清是从哪一刻开始,感受不到雨滴在脸上绽开的冰冷湿润,柊樱绪看着面前残忍杀了许多市民的妖怪
无法再被柊樱绪承认是“家人”的姐姐忽然倒下。
象是一副离了魂的空壳。
又象是一片从枝桠脱落的枯叶。
噗通一声跪倒在柊樱绪的面前,用空洞的双眼仰望着天空。
柊樱神的脸上是很宁静的表情,似乎真正去往了某个地方,坠落到永恒祥和的梦境。
仿佛刚才柊樱绪与她之间舍弃一切的死斗不过是一场幻觉。
姐姐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柊樱绪明白,世界上最后一个会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人也消失了。
或许也不会再有人以“同族”、“同类”的身份理解自己了。
想到这一点,孤独感伴随着没能履行柊家职责守护城市的负罪感一起涌上。
在迷茫的境界里柊樱绪艰难地抬起头,有一具惨白的骸骨熔融在黑暗,月光在他手中流淌,成为一柄修长的镰刀。
风在无意识的时间里停息了。
世界孤寂得能听清心跳的每一个节拍。
只需要看上一眼,潜意识里有熟悉的名词去总结这个虚无而可怖的形象——
“死神”。
被全世界绝大多数人所认同的、指代了死亡本身,同时独立于所有神话体系之外的神明。
他存在的意义绝非为某个文明、某段文化的开端进行诠释,也无关恩赐与解救的信仰。
他是人类集体对于死亡这一概念从抽象到具体的解释与猜想。
柊樱绪只是看上一眼,就立刻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念头。
她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了“绝望”的字眼。
这是无论她付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翻越的天堑。
天空中隐约响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死神”却悄然离去,没有夺走柊樱绪的灵魂。
四面八方都能听到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妖怪们在极度的恐惧里发出尖叫或怒吼。
又过了一会儿,更远的地方也完全被宁静的气氛所感染了。
跪坐在地上的柊樱绪听到身前传来了一串脚步声。
她艰难地抬起头。
看到的却是一个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
对方的脸上落着一些没来得及剃干净的胡须,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黑暗里,微弱的橘红色火光忽明忽暗。
他自言自语
“你不是妖怪啊。”
细小的一缕灰烟在逐渐恢复活跃的夜风里消散。
“我我不是妖怪。”
“真好,那我们现在是同类了。”男人坐到了柊樱绪身旁的大理石台阶上,然后把烟头按在冰冷的台阶上掐灭。
“同类”
柊樱绪隐约从对方的眼底里看出了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同情。
符合她的印象是大人们在小孩面前常有的傲慢。
但是,这次却没办法讨厌这种感觉。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讨厌
柊樱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在听到“同类”这个词的时候,那种贯穿全身的感动,再想起他让姐姐从那个妖怪的诅咒里解脱,思绪更加复杂。
“安立透,这是我的名字。”“死神”发出低语。
“柊柊樱绪。”
“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人类的世界。你准备去哪儿?”
柊樱绪回想起很久之前就变成一片废墟的柊家宅院,稚嫩的脸蛋上满是黯然,“我不知道。”
“这样啊”“死神”身上漆黑的长袍正在逐渐消失,露出底下的羽绒服。
安立透看着对面的树丛,然后轻声说,“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独自生活,以你的能力而言,这应该不难。”
“死神”的权限让他可以知道自己杀死的每一个人的身份,也能观测到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在发生的死亡。
大名鼎鼎的柊家从今往后算是名存实亡。”执行一组的前任组长但他并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的情绪。
因为早在三天之前的“百鬼夜行””登记为“殉职”
背叛人类身份,与妖怪一起在城市里杀死杀害无辜的市民。”通辑的妖怪,“樱神的再临”
而安立透就是为了补充执行一组的空缺才被从九州支部调回了东京。
遗撼的是,在这个升迁的过程里发生一些意外,导致他现在也变得离人类越来越远了。
“安立先生,”柊樱绪用很轻的声音说,“请问您是一出生就”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今天早上才变成了你的‘同类’。”安立透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柊樱绪的话语。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应该要尽可能地尝试回归普通人的日常。”
毕竟安立透的父母还健在。
他做不到舍弃亲情,把自己的意志与精神都奉献给这个名为“死神”的怪谈。
很久之前就过了感性擅自逾越理性的阶段。
作为普普通通的人类上班已经很累了。
更何况是“死神”的工作
柊樱绪看向了一侧姐姐的尸体,小手捏紧了,却变成一阵欲言又止的沉默。
安立透站起身,“如果有遇到什么很麻烦的哦,你应该是不太可能遇到‘麻烦’的。那么,假如你遇到了让你感到烦恼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倾诉。”
他看着满脸不知所措的柊樱绪,“你看上去有话要说?”
柊樱绪咬着嘴唇,漫长的沉默到底是迎来了终点——
只见穿着s服的小魔女转过身,落荒而逃了。
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心中此刻翻滚的庞大的悲伤与痛苦。
也许是因为她在看到了姐姐的尸体之后,感性确实是再一次越过了理性,让她难以遏制的对安立透,或者说“死神”产生了一些恨意。
想要避免说出可能伤害到彼此的话语,于是她在意识到自己内心情感的瞬间就选择了逃跑。
悲伤的眼泪是人类的证明。
安立透看着柊樱绪在视线里迅速缩小的背影,以及她起身时候洒落在台阶上的零星泪花。
这个女孩的内心已经被现实摧残得千疮百孔。
在脱离了危险、经历了翻天复地的生活变动之后,独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或许才是象她,以及象自己这样的人未来必须要面临的境遇吧?
毕竟
无论再怎么尝试着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类。
身体里、灵魂里,都与人类产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这些变化决定了心灵上无法逾越的隔阂,也决定了双方在许多事情上注定要无法互相理解。
安立透能够感受到——
有一种无法抵抗的责任感正在袭来。
那是名为“冥界”的虚拟概念正在向他描述着每天需要上交的灵魂数量。
幸好今天用许多妖怪来完成了“死神”的工作
不过这样一来,传说中的“百鬼夜行”也就彻底结束了。
安立透走向面前台阶对面的树丛。
从刚才他就一直能感觉到,有只黑猫在暗中窥探自己。
正在他抬起脚步的时候,黑猫已经惊吓着逃跑了
虽然那是只妖怪,但安立透没有去追逐。
因为天已经亮了。
仰望黎明在黑云缝隙里撕开的光芒,以及浸染向周遭的那一丝丝绯红。
安立透开始担忧自己的明天。
但现在的情况是——
曾经向柊樱绪承诺了要给予帮助的大人擅自忘掉了所有相关的记忆。
小魔女捏着帽子坐在沙发上,用一种无限委屈而又懊恼的眼神低头瞪着自己的鞋尖。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查找安立透的
再次相遇的时候,明明也想了很多道歉或者解释的话。
只是在注意到安立透那副完全是看陌生人的奇怪表情的时候,柊樱绪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真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大人呢。
她闷闷不乐地想着,却又忍不住悄悄抬头去打量安立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