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山后的算账
车队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土狗,吭哧吭哧地在崎岖不平的“炮弹路”上爬行。
古之月坐在第一辆嘎斯51的副驾驶上,脑袋随着颠簸一点一点,眼皮耷拉着,却根本闭不上眼。
一闭眼,就是马鹞子胸口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是郑三炮那双不肯瞑目的眼,
是那些学生娃们初上阵地时吓得煞白、后来又变得麻木或狂热的脸。
浑浑噩噩地,他们在47军的一个后勤转运站停了车,补充了点油料和干粮。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后勤部长还特意过来跟他们握了手,说了些“感谢运输队弟兄关键时刻顶上去”、“天德山阵地稳固有我汽车二团一份功劳”之类的场面话。
古之月咧着嘴,努力想挤出个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像冻住的泥坨子,硬邦邦的。
他含糊地应着,心思早飘到了九霄云外——回去咋跟王团长说?
说一个炊事班长,自作主张,把团里宝贝疙瘩似的教导队学员拉上了绞肉机一样的战场,活着回来的,连一半都不到?
车队继续上路,离团部越来越近,古之月心里那面鼓也敲得越来越响。
“古班长,喝点水吧。”
眼镜递过来一个水壶,他的眼镜腿又断了一根,用麻绳胡乱缠着,脸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硝烟,
“47 军的后勤部长说了,咱们立了大功,他们会给团部发嘉奖电的。”
古之月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往下淌,却浇不灭心里的堵。
“嘉奖有啥用?”
他叹了口气,苏北腔里满是疲惫,
“牺牲的人活不过来,受伤的也遭了罪。
俺是带队的,这事俺得担着。”
快到团部驻地最后一个兵站时,防空警报凄厉地扯了起来,几架美军“油挑子”p-51野马战机哼哼唧唧地从云层里钻出来,耀武扬威地掠过头顶。
车队赶紧疏散隐蔽,人员都钻进了路边的防空洞。
这兵站不大,驻守的哨兵看起来也都是些没经历过正经战火的新兵蛋子。
古之月带的这群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学员,虽然个个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黑灰和疲惫,
但眼神里那股子劫后余生的劲儿,以及不自觉流露出的、看待“菜鸟”的优越感,藏都藏不住。
眼镜,也就是赵秀才,他那用胶布粘着的破眼镜后面,眼神闪烁,正跟兵站两个哨兵吹嘘:
“你们是没见着!那美国佬的炮,跟下饺子似的!
可咱古队长说了,反斜面就是咱的戏后台!
任他在前台锣鼓敲得震天响,咱该躲躲,该打打!”
一个嘴唇上绒毛还没褪干净的哨兵好奇地问:
“赵班长,你们真开枪了?
打死美国鬼子了?”
“那可不!”
旁边一个叫李二毛的学员抢着说,他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老子亲手扔出去三个手榴弹!
炸没炸着不知道,反正美国佬是滚下去了!
比你们在这儿光站岗放哨强多了!”
这话带着刺,兵站哨兵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着圆框眼镜,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看起来挺严肃的干部走了过来。
古之月认得他,团政治部的王干事,有名的“原则性强”,喜欢抓小辫子。
王干事扶了扶眼镜,目光在眼镜、李二毛这几个明显刚从战场下来的学员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眼镜脸上,语气平缓但带着审视:
“哦?赵秀才同志,听你们这意思,是上前线了?
还打了仗?”
眼镜一看是政治部的干事,心里有点发怵,下意识地立正:
“报告王干事!
我们我们是去天德山执行运输任务了!”
“运输任务?”
王干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教导队的学员,什么时候轮到去一线阵地执行运输任务了?
而且,”他目光扫过这群残兵败将,
“你们出发的时候,我记得是三十多人吧?
怎么现在就这么几个了?
其他人呢?”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防空洞里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听到外面飞机远去的嗡嗡声和几个人粗重的呼吸。
古之月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坏菜。
他刚想开口把话头揽过来,眼镜却被王干事那审视的目光看得慌了神,加上刚才吹嘘的劲头还没完全下去,嘴一秃噜,就说了出来:
“报告王干事!
我们我们本来是送弹药的!
可到了天德山,正好赶上敌人进攻,守阵地的47军弟兄快打光了!
古队长古队长就带着我们留下来帮忙阻击了”
王干事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猛地亮了一下,像发现了猎物的猫头鹰,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古之月?炊事班那个古之月?
他带的头?谁给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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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还是师部?”
“没没有命令”
眼镜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当时情况紧急,郑连长牺牲前把阵地托付给古队长了”
“胡闹!”
王干事猛地提高了声调,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防空洞里显得格外刺耳,
“无令而动,擅离职守!
还把非战斗人员,团里宝贵的学员骨干,带入一线阵地,造成如此重大伤亡!
这是严重的错误!是违反纪律的行为!”
他目光锐利地转向一直沉默,脸色难看的古之月:
“古之月同志!
是你自作主张,强迫这些学员上战场的,对不对?”
古之月张了张嘴,感觉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火辣辣的。
他看着眼镜那懊悔又惊慌的眼神,看着李二毛等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看着王干事那副“终于抓到你把柄”的架势,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
他娘的,在天德山跟美国鬼子拼命的时候,怎么没人跳出来讲纪律?
现在活着回来了,反倒要算账了?
“情况紧急”
古之月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情况紧急就能违反命令吗?”
王干事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
“军队是靠纪律打仗的,不是靠个人英雄主义!
你这种行为,往小了说是无组织无纪律,往大了说”
他顿了顿,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那意思,谁都懂。
他不再看古之月,转而对着眼镜,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鼓励”:
“赵秀才同志,你能如实反映情况,这很好!
说明你的组织观念还是很强的!
不像某些老同志,倚老卖老,无组织无纪律!”
眼镜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干事又问了几个学员几个细节问题,主要是确认古之月是否“强迫”他们,以及伤亡的具体情况。
学员们支支吾吾,想说古之月的好,又慑于王干事的威势,回答得磕磕绊绊。
王干事似乎掌握了“足够”的情况,夹紧了公文包,对古之月冷冷地丢下一句:
“古之月,你好好反省一下你的问题!”
然后,匆匆离开了防空洞。
防空警报解除了。车队重新集结,准备出发。
古之月心情沉重地爬上车,感觉比在天德山扛着弹药箱冲锋还要累。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车队刚驶出兵站不到一里地,后面就追上来一辆吉普车,猛地超到前面,横在了路中间!
王干事从车上跳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挎着冲锋枪、表情严肃的警卫排战士。
“古之月!下车!”
王干事厉声喝道。
车队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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