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冲突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还是用一种公事公办、却又带着点微妙同情的口吻,低声说道:
“张连长…他…昨夜归营时,
军容严重不整,酩酊大醉,严重违反基地禁酒条例和夜间纪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眼前这两位同样带着宿醉痕迹、眼巴巴盼着开坦克的长官,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懂的”,然后才吐出后面石破天惊的几个字:
“…被营部督察当场拿下。
现在…关在禁闭室里反省。三天。”
徐天亮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那卫兵喝令他站住时还要白。
他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捣了一拳,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眶来,死死盯着卫兵那张年轻却刻板的脸。
他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粗重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一头被激怒却找不到目标的困兽。
好几秒,他才猛地吸进一口滚烫干燥的空气,那口气似乎带着火苗,点燃了他压抑的火山:
“放屁!”
一声嘶哑的咆哮炸开,带着破音,震得旁边的古之月耳膜嗡嗡作响。
徐天亮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扭动。
“放你娘的狗臭屁!昨晚上!就昨晚上!白老板馆子里!
他还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说什么‘包在兄弟身上’!
‘明儿一早开坦克’!唾沫星子喷了老子一脸!
那酒气,隔八丈远都闻得到!怎么?睡一觉起来,他娘的变成‘严重不整’、‘酩酊大醉’了?
关禁闭?还他娘的关三天?!”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卫兵脸上,
浓烈的、隔夜的酒气混合着愤怒的燥热气息扑面而来。
那卫兵被他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小半步,握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眼神里除了警惕,更多了一丝面对狂暴长官的无措和紧张。
古之月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得像掉进了野人山冰冷的泥潭。
那盘油汪汪、花了他几乎一个月津贴的红烧肉,此刻在胃里翻腾,变成了一种酸涩的懊恼。
他一把拉住眼看就要失控、似乎想揪住卫兵衣领的徐天亮,
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苏北人特有的那种努力压抑的腔调:
“天亮!天亮!冷静点!吼有什么用!”
他看向那年轻的卫兵,
对方脸上那点微妙的同情和“你们懂的”的神情,
像针一样刺着他,
“小兄弟…营部督察…真抓了现行?”
卫兵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坦克连营区深处,
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我也很无奈”的意味:
“长官,千真万确。
督察官亲自带人堵在连部门口…
张连长他…是被架着送进禁闭室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
“就在营部后面,挨着修理厂那排红砖房子。”
古之月只觉得嘴里发苦。
完了,张爱军这禁闭是坐瓷实了。
开坦克?三天后黄花菜都凉了。
他拽着徐天亮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劲。
徐天亮却像是被卫兵最后这句话点醒了。
他猛地甩开古之月的手,那股子狂暴的怒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抽走了,
脸上换上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诡异兴奋。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油光抹掉,
嘴角居然向上扯出一个弧度,露出两排白牙,
眼神亮得吓人,死死盯着那排红砖房的方向。
“好…好啊!”
徐天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
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
他猛地一转身,不再看那些诱人又冰冷的钢铁巨兽,
也不再理会如临大敌的卫兵,
一把揽住古之月的肩膀,
力气大得让古之月一个趔趄。
“老古!”
徐天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凑近古之月的耳朵,热气喷在他耳廓上,
“看见没?爱军够意思!
喝酒一起喝,关禁闭…他一个人关多没劲?
不够义气!”
他用力拍打着古之月的肩膀,发出“啪啪”的闷响,
“咱们是兄弟不?
是兄弟就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张爱军坐禁闭,咱们能在外头干看着?
那还是兄弟吗?”
古之月被他拍得生疼,脑子还有点懵:
“你…你想干嘛?”
“干嘛?”
徐天亮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清晨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咱们…也进去!陪他坐坐!
省得他一个人在里面闷得慌!
正好,进去好好‘叙叙旧’!
问问他,昨晚上拍胸脯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走!找他去!”
说完,徐天亮不再废话,揽着古之月,迈开大步,
头也不回地朝着营部后面那排低矮、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闷压抑的红砖房走去。
他的脚步甚至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轻快,仿佛不是去蹲禁闭,而是去赴一场盛宴。
古之月被他半拖半拽地带着走,脑子里一片混乱,
只闻到徐天亮身上浓烈的汗味、隔夜酒气和一种“豁出去了”的滚烫气息。
阳光晒在脖颈上,火辣辣地疼。
坦克连驻地那浓烈的机油味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
是营区垃圾堆隐约飘来的腐败酸臭和修理厂那边更浓的铁锈、电焊气味。
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营部后面那排红砖平房,像一排蹲在烈日下的沉默癞蛤蟆。
墙壁被印度旱季的毒日头晒得滚烫,手摸上去能烫掉一层皮。
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红砖,缝隙里塞满了经年累月的黑色污垢。
几扇低矮的铁门紧闭着,门上的小观察窗只有巴掌大,黑洞洞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汗液长期浸渍发酵的酸馊味、尿臊味、霉味、尘土味,
还有一种劣质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刺鼻气息,
混合着从旁边修理厂飘来的浓重机油和金属灼烧的焦糊味。
这味道,比野人山的腐殖质更难闻,带着一种人为的、绝望的污浊感。
只有几棵无精打采、叶片上积满厚厚灰尘的歪脖子树,
在墙角投下一点吝啬的、被热气扭曲的阴影。
禁闭室门口,一个同样年轻的卫兵,顶着沉重的1钢盔,
背着上了刺刀的春田步枪,
像一尊铁铸的雕像戳在唯一的入口阴影里。
汗水顺着他年轻而紧绷的脸颊小溪般往下淌,
迷彩服的腋下和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
刺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冰冷的寒光。
他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视着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徐天亮几乎是拖着古之月冲到门口的。
他脸上那种“壮士断腕”的兴奋还没完全褪去,
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气势,指着那扇紧闭的铁门,
声音因为激动和燥热显得有些嘶哑:
“开门!老子要见张爱军!张连长!”
卫兵纹丝不动,像没听见。只有握着步枪护木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他目光平视前方,越过徐天亮的头顶,声音平板得像背书:
“报告长官!
探视需要营部批条和有效证件!
请出示证件和批条!”
语气毫无波澜,带着新兵执行死命令时特有的那种刻板。
“证件?批条?”
徐天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抖。
他猛地一拍自己胸脯,那件本就汗湿的军装前襟拍得“啪”一声脆响,灰尘都扬起来一点。
“老子这张脸就是证件!
老子这身皮就是批条!”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卫兵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汗酸味,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正儿八经的中尉!
一排长徐天亮!里面关的是老子的兄弟!
老子来看看他,天经地义!还要什么鸟批条?!”
卫兵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侮辱和职责被挑衅的紧张。
他依旧梗着脖子,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一点,声音却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
“报告长官!规定就是规定!
没有证件和批条,任何人不得探视!请您遵守纪律!”
他握枪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那柄闪着寒光的刺刀,似乎也随着他身体的紧绷而微微颤动。
“遵守你娘的纪律!”
徐天亮的怒火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点燃,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嘣”地断了。
长期渴望落空的憋屈、宿醉的头痛、眼前这铁桶般规矩带来的无力感,
还有对张爱军那点“不够意思”的怨气,瞬间化作一股暴戾的邪火直冲顶门。
他根本没过脑子,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那只刚才还拍着自己胸脯的手,
带着一股恶风,抡圆了胳膊,朝着卫兵那张年轻紧绷的脸就狠狠扇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刺耳的耳光声,在寂静燥热的禁闭室外炸响!
这一巴掌的力道极其之大,
以至于那卫兵的脑袋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了一下,
突然向一侧歪斜过去。
与此同时,那沉重的 1 钢盔带子也在瞬间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
“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钢盔失去了束缚,如同一个被丢弃的玩具一般,
“哐啷”一声重重地掉落在滚烫的红砖地上,
然后像一个被踢飞的足球一样,滴溜溜地滚出去老远。
卫兵完全没有预料到会遭受这样的攻击,
他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势大力沉的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趔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摔倒在地。
然而,他的半边脸颊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五道紫红色的指痕清晰地印在上面,仿佛是被烙铁烙过一般。
卫兵捂着脸,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不停地扎刺着。
他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这些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除了疼痛,他的心中还充满了震惊、屈辱和一丝本能的恐惧。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暴怒的徐天亮,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刺刀,此刻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
无力地垂向地面,仿佛它也被这一巴掌的威力所震慑。
“呜——呜——呜——!”
尖锐刺耳、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口哨声,
如同鬼哭般骤然响起!是从禁闭室侧面、那排红砖房转角后面传来的!
哨音短促、尖利、充满了紧急和敌情警报的意味,瞬间撕裂了旱季沉闷的空气!
古之月心里咯噔一下,暗叫“完了”!
刚才徐天亮动手时他就想拦,可那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
这口哨一响,麻烦大了!
就在哨音响起的瞬间,仿佛时间都被定格了一般,
一个身影如同闪电一般从转角处疾驰而出!
这个身影的速度快如猎豹,动作迅猛而干练,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爆发力!
只见来人同样身着卡其布军装,肩上佩戴着中尉领章,身材精悍,犹如钢铁铸就一般。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脸上则带着被惊扰后的暴怒,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的目光如同闪电一般迅速扫过现场,一眼就看到了捂着脸、狼狈不堪的卫兵,
还有地上滚落的钢盔,以及正指着卫兵鼻子咆哮、状若疯虎的徐天亮。
没有丝毫犹豫,这名带队中尉(显然是负责禁闭区警戒的军官)低吼一声,声音低沉而威严,仿佛来自地狱的咆哮:
“找死!”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猛然跃起,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瞬间完成!
他的右手如同铁钳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闪电般抓向徐天亮的右臂关节,左手则同时狠狠地推向徐天亮的胸口!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准如激光,狠如饿虎!
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然是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和实战磨练而成。
然而,此时的徐天亮刚刚打完人,气息还没有喘匀,再加上宿醉未消,身体的反应速度明显比平时慢了半拍。
眼看着那带着劲风的手爪如同恶魔的利爪一般就要扣住他的臂膀,
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做出有效的防御动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长官!别动手!
误会!误会啊!”
古之月焦急万分的喊声响起!
他像是被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扑了上来,看似是去拉架,去隔开两人。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脚步踉跄,
身体正好挡在了徐天亮和那扑来的中尉之间,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似乎想抱住那中尉推过来的手臂。
那中尉眼中厉色一闪,根本没把瘦高的古之月放在眼里,抓向徐天亮的手臂去势不减,
同时左臂猛地一振,想将这个碍事的“拉架者”狠狠甩开!
就在他左臂发力震开古之月的瞬间!
古之月那看似慌乱、踉跄前扑的身体,
借着被对方手臂格挡的力道,右脚脚尖极其隐蔽地、带着一股子阴狠刁钻的寸劲,
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般向上猛地一撩!
“嗷——!”
一声变了调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中尉嘴里爆发出来!
他那前扑的凶猛势头戛然而止!
整个人像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双手猛地捂向自己胯下,身体弓成了煮熟的大虾,
一张脸瞬间由暴怒的酱红褪成死灰般的惨白,豆大的汗珠“唰”地一下布满了额头和鼻尖!
他双腿夹紧,原地痛苦地蹦跳了两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连站都站不稳了,摇摇晃晃就要栽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那个被打懵的卫兵这时才彻底反应过来,看着自己长官那惨绝人寰的模样,
又惊又怒,带着哭腔嘶喊起来:
“班长!班长!有人袭…袭击长官!”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捡地上的步枪。
“警戒!一班!集合!”
禁闭室侧面传来另一个卫兵变了调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