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木架上,塞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卷宗,从发黄的陈年旧案,应有尽有。
“将何二柱一案的卷宗取来。”
陆明渊的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两名老书吏不敢怠慢,一人提着灯笼引路,一人在书架间快速地翻找。
很快,便捧着一卷封存完好的卷宗,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孔明华连忙上前接过,想要在陆明渊面前献个殷勤。
陆明渊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到一旁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旧书案上。
陆明渊走到书案前,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解开了系着卷宗的绳结,缓缓将其展开。
一时间,整个案牍库内,只剩下纸张展开时那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孟康站在不远处,背着手,下颌微微扬起。
他眼中的惊怒与慌乱,在陆明渊开始看卷宗的那一刻,便已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稳操胜券的自负与冷笑。
他看着那个在火光下认真审阅的少年,心中不禁冷哼。
这案子,是他孟康亲自督办的。
从人证到物证,从口供到画押,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
这等铁案,便是大理寺的卿正来了,也翻不出半点浪花。
你陆明渊就算是状元郎,是天子门生,又能如何?
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你所谓的才智,所谓的手段,不过是笑话而已。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终于,陆明渊放下了手中的卷宗。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孟康。
孟康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一想到那无懈可击的卷宗,胆气复壮。
他嘴角一撇,那股属于一县主官的傲慢与嚣张再次浮现在脸上,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同知,看完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不知,此案可有错漏之处啊?”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只能悻悻然地承认此案无错,然后灰溜溜地离开平阳县。
届时,他孟康不仅挫败了府城同知的威风,更是在整个温州府的官场上,立下了自己的威名。
孔明华与那两名书吏,也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陆明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而,陆明渊的回答,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他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冰冷而决绝。
“此案,错漏百出!”
“什么?!”
孟康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懵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叫道。
“不可能!本案人证物证俱全,供词画押无一不备,何来错漏?陆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急了,是真的急了。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
若是这铁案被判为错案,他这个主审官,一个“失察”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陆明渊却像是没有看到他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卷宗。
“孟大人,本官问你,卷宗所载,何大勇,乃是我大乾戍边二十年的功勋老卒,可对?”
孟康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是又如何?合同是他亲手画押,文书姓名,也是他亲自签下!”
“那赵家侍卫之伤,可是数百人亲眼所见!”
“此案,并非胁迫威逼!”
“本官没说此案乃是威迫威逼。
”陆明渊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本官是说,此案,牵涉军籍!”
“军籍”二字一出,孔明华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孟康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但他兀自强辩道。
“胡说八道!何大勇早已解甲归田,何二柱更是从未入伍,乃是地地道道的民籍,何来牵涉军籍一说!”
“呵呵……”
陆明渊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孟大人在地方为官多年,难道连我大乾律例中最基本的一条都忘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刮得人骨头发疼。
“大乾律,凡军功之臣及其三代子弟,若涉刑案,地方州县无权擅审!”
“必须上报所属州府及总兵府,三堂会审,方可定罪!”
“你平阳县,不过区区一县衙,有何资格审理此案?”
“既然无权审案,那你所谓的铁证如山,所谓的供词画押,在本官看来,不过是一堆废纸!”
陆明渊站起身,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无权审案,却擅自判决。孟大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错漏’二字可以形容了。”
“这是逾制,是枉法!”
“轰!”
孟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如纸。
他怎么忘了这一条!
他怎么会忘了这一条!
这条律例,平日里极少用到,早已被大多数地方官抛之脑后。
他当时一心只想尽快将案子办成铁案,给汪家一个交代,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
“不……不对!”
孟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
“律法规定,是军功之臣或其子弟鸣鼓申冤,州府才会受理!何家并未申冤,本县为何不能审?”
“鸣鼓申冤?”
陆明渊看着他,眼神中那丝怜悯更浓了。
“孟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何大勇的幼子,今日在温州县衙,向本官叩首鸣冤了。”
他顿了顿,悠悠说道。
“所以,在本官从何家村赶来你这县衙之前,就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将此案的状纸,一份递呈温州府衙备案,另一份……送去了温州总兵府。”
陆明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也就是说,在你孟大人还在想着如何拖延时间的时候,温州府与总兵府,已经正式立案了。”
“现在,孟大人还觉得,你一个平阳知县,能压下这桩案子吗?”
“或者说,你觉得你的官威,大得过我温州府,大得过总兵府,大得过……我大乾的律法?”
孟康彻底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巴半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角、他的后背疯狂地涌出,瞬间浸透了那身绯色的官袍。
他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这个少年挖好的陷阱里。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想过要从案卷的细枝末节里找破绽。
他要的,是从根本上,从法理上,彻底推翻这个案子!
他所做的一切,威逼也好,恐吓也罢,都只是在逼自己亮出底牌。
然后用一道自己根本无法逾越的律法,将自己死死地钉在原地。
好深沉的心机,好狠辣的手段!
这哪里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那些在官场沉浸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未必有这番手段!
良久,孟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而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挫败感。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初到温州府,不过是来镀金的,最多三五年便能高升。”
“为此等小事,得罪汪家,与整个平阳县的官吏为敌,值得吗?”
“你就不怕,日后在温州府寸步难行?”
“镀金?”陆明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摇了摇头,缓步走到孟康面前,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孟康惨白的面容。
“孟大人,你错了。本官盛气凌人,从来都看对象。”
“你若心中无鬼,为官清正,本官敬你,重你,又怎会与你为难?”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可你若视百姓如草芥,视律法如无物,与那等豪强劣绅沆瀣一气,欺压良善。”
“那么,本官便是盛气凌人,又有何妨?”
“此案牵涉军籍,事关为国流血的功臣身后荣辱,兹事体大。”
“孟大人,在你考虑本官日后如何自处之前,还是先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该如何了结此事吧。”
说完,陆明渊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转身,向案牍库外走去。
“我们走,回驿站。”
一行人来得如狂风,去得也如骤雨。
转眼间,原本拥挤的院落,便只剩下孟康、孔明华和那两个抖如筛糠的老书吏。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也吹得孟康浑身一颤,那股刺骨的寒意,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深处。
“大……大人……”
孔明华凑了上来,声音都在打颤。
“现……现在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孟康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陆明渊最后那几句话。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跟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赌自己的前程?
他不敢。
更何况,这个疯子手里,还握着“律法”。
一旦事情闹到总兵府,那些骄兵悍将可不会跟你讲什么官场规矩,他们只认军功,只认袍泽情义。
到时候,别说他这个知县,便是背后的汪家,也得脱层皮!
孟康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传令下去!”
“明日……开堂!”
“重审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