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到江陵,不过三日多的路程。
马车行得不快,却很稳。
车窗外的景致,从江南都会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渐渐变作了浙东丘陵熟悉的轮廓。
田野的气息愈发浓郁,乡音也变得亲切起来。
陆明渊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当江陵县那熟悉的青砖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陆明渊便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官道两侧,竟站了不少人,伸长了脖子,朝着杭州的方向翘首以盼。
马车行得近了,一名身穿县衙公服的皂隶眼尖,瞧见了护送马车的杭州府衙护卫那与众不同的服色。
他立刻高声呼喊起来:“来了!来了!陆爵爷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是陆爵爷!”
“我们江陵县的三试魁首回来了!”
“快看,就是那辆马车!”
人群瞬间沸腾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百姓们竟自发地向着官道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通路。
众人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好奇与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
县衙的典史带着几名衙役快步迎上前来,在车前三步之遥便停下,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江陵县衙典史,恭迎陆爵爷荣归故里!”
车厢内的若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不轻。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城门口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几乎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那些面孔,有质朴的农人,有精明的商贩,有提着篮子的妇人,还有扎着总角的孩童。
他们看着马车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传说。
她的小嘴微张,眼中满是震撼。
在江宁府,少爷的才名虽盛,却多流传于士林与官场。
可在这里,在这小小的江陵县,他竟是所有百姓心中的骄傲,是活生生的传奇。
这种影响力,远比在江宁府时感受到的更为直接,也更为……滚烫。
陆明渊并未下车,只是在车内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地传出。
“有劳诸位乡亲了,明渊愧不敢当。都散了吧,莫要误了生计。”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让喧闹的人群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典史连忙转身,对着百姓们拱手道:“陆爵爷体恤大家,都请回吧,请回吧!”
人群虽缓缓散去,但仍有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一路向着陆府的方向而去。
陆府门前,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
陆明渊告别了县衙众人与杭州府的护卫,让他们自去驿站歇息。
陆明渊这才上前,亲手叩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谁啊?”
门内传来母亲王氏熟悉的声音。
“娘,是我,明渊回来了。”
门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大门被猛地拉开。
王氏站在门内,看着眼前这个比半年前高了半个头,身形更显挺拔的儿子,一时间竟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渊……渊儿?”
“娘,我回来了。”
陆明渊眼眶微热,微笑着上前一步。
这声呼唤,终于让王氏回过神来。
巨大的欣喜与思念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的儿啊!”
王氏一把扑上前,紧紧抱住陆明渊,手臂勒得生紧。
跟在她身后的陆从文,手里还拿着一杆旱烟,此刻也僵在了原地,嘴唇哆嗦着,眼圈泛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雪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将两扇大门轻轻合上,又插上了门栓。
王氏抱着儿子,哭了半晌,才渐渐止住泪水。
她松开手,捧着陆明渊的脸,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口中不住地念叨。
“瘦了,脸颊都凹下去了……不对,是壮实了,肩膀都宽了……也黑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一番感慨过后,她眼眶又红了,拉着陆明渊的手,声音哽咽地问道。
“儿啊,这半年在外面,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有没有人欺负你?江宁府的饭菜,你吃的惯不惯?”
陆明渊心中一暖,任由母亲拉着,一一耐心回答。
“娘,您放心,儿子一切都好,没有吃苦。老师待我如亲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贡院里的同窗们,也都对我十分尊敬,没人敢欺负我。”
“江宁府的菜肴虽精致,但儿子还是最想念您做的手擀面。”
听到儿子说一切都好,王氏的心才算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好就好!你等着,娘这就去给你做手擀面,再给你炒几个你爱吃的小菜!”
说罢,她便风风火火地转身,向着厨房走去。
若雪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柔声道。
“夫人,我来帮您。”
堂屋里,只剩下了陆明渊和陆从文父子二人。
陆从文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儿子,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将烟杆凑到嘴边,用力地“吧嗒”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
“在……在外面,都还好吧?”
他憋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嗯,爹,一切都好。”
“钱……钱够不够花?”
“够的,老师那边都有供给,我自己也用不了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
父子间的对话,简短而笨拙。
这是最典型的华夏父子,情感深沉如海,却羞于付诸言语。
陆明渊微笑着,将自己在江宁府的一些趣闻讲给父亲听,言语间尽是轻松,只为宽慰他那颗深藏不露的慈父之心。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门再次被推开。
赵夫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小家伙正是陆明泽,他一进院子,看到堂屋里坐着的陆明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挣脱了赵夫子的手,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就向陆明渊跑来。
“哥哥!哥哥抱!”
小家伙一头扎进陆明渊的怀里,小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着,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
陆明渊被这小家伙的热情可爱到了,心中一片柔软。
他笑着将弟弟抱了起来,掂了掂,发现重了不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才转向赵夫子,起身行礼。
“学生见过夫子。这半年,有劳夫子教导明泽了。”
赵夫子捋着胡须,摆了摆手,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
“你我师生,何须如此客气。说起来,明泽这孩子,天资之高,实乃老夫生平仅见。”
“过目不忘,触类旁通,聪慧之处,将来绝不弱于你。”
他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无奈道。
“只是啊,这性子……实在是跳脱了些。让他坐下读半个时辰的书,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满脑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明渊啊,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得好好劝劝他。”
陆明渊闻言,低头看了看怀里正冲他做鬼脸的弟弟,不由失笑。
他让陆明泽自己去玩,然后请赵夫子坐下,两人聊起了林瀚文的近况。
叙谈间,陆明渊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点心盒,递了过去。
“夫子,这是学生从江宁府给您带的一点心意。”
赵夫子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
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这桂花糕,正是当年他与林瀚文在京城求学时,最常去的那家老店所制。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暗号,一种无言的默契。
“有心了,有心了……”
赵夫子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点心盒收好,看向陆明渊的目光中,充满了感动与赞许。
他知道,林瀚文让陆明渊带回这个,既是向自己报平安,也是在告诉自己,他没有看错人。
收敛了情绪,赵夫子神色一正,开始与陆明渊谈起了乡试的要点。
“……杭州府的乡试,与江宁府略有不同,文风更重经义,策论则偏向实务,尤其是漕运、海防与市舶司相关……”
半个时辰后,王氏和若雪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佳肴从厨房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
“开饭啦!夫子也留下一起吃吧!”
热气腾腾的手擀面,配上几碟精致的炒菜,还有一锅炖得烂熟的鸡汤。
陆家一大家子人,加上赵夫子和若雪,满满当当地围坐了一桌。
陆明泽被夹在陆明渊和王氏中间,小嘴吃得满是油光,不时发出满足的笑声。
饭桌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将这半年的离别与思念,都融化在了这顿温暖的家宴之中。
晚宴过后,赵夫子告辞离去。
王氏则忙着给陆明渊收拾房间,被褥都是新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渊儿,你一路奔波,早些歇息吧。”
王氏铺好床铺,直起身子,脸上带着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今晚啊,明泽就跟我和你爹一起睡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正在帮忙收拾的若雪,笑得愈发和蔼。
“这间房,就让你和若雪一起睡吧。娘啊,还等着抱孙子呢。”
“夫人!”
若雪闻言,一张俏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她连忙摆着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行的,我是……我是少爷的婢女,怎么能……”
王氏却是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什么婢女不婢女的,既然明渊带着你回来,那就是我们陆家人。”
陆明渊看着窘迫不已的若雪,和一脸期盼的母亲,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解释太多。
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也明白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
他对着王氏道:“娘,我省得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便转身,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