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江宁城的马行设在城南,占地极广道。
与万宝斋的精致奢华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粗犷而充满了生命力。
高亢的嘶鸣声、伙计的吆喝声、买家的讨价还价声,汇成了一股喧嚣的热浪。
钱掌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路走来,不断有穿着短褂的马夫、管事朝他拱手行礼。
他领着陆明渊,径直穿过贩卖普通挽马和代步马的外场,来到了一处被高高的栅栏围起来的内场。
这里的马,无论是神采还是体格,都远胜外场。
一匹匹骏马或低头吃草,或甩动着漂亮的尾巴,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眼神中透着一股野性的警惕与灵动。
一位皮肤黝黑、手臂上肌肉虬结的老马夫迎了上来,对着钱掌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钱掌柜,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胡师傅,给你介绍位贵客。”
钱掌柜侧过身,恭敬地引荐道,“这位是陆爵爷。”
老马夫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郑重地抱拳行礼。
“小的胡三,见过爵爷。”
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已经落在了马场中的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身上。
那马身形高大,肩颈的线条充满了爆发力,此刻正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白气。
一双眼睛黑亮得如同子夜的星辰,透着一股不驯的悍意。
“好马。”陆明渊由衷地赞了一句。
胡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和为难,说道。
“爵爷好眼力。这匹‘踏雪’是咱们马场里性子最烈的一匹。”
“是从关外一个部落里好不容易换来的,身上带着草原狼的血性。驯了快半年了,寻常的骑手根本近不了它的身。”
陆明渊没有说话,只是迈步朝着那匹名为“踏雪”的黑马走去。
“爵爷小心!”
胡三和钱掌柜同时惊呼出声。
果然,踏雪见有生人靠近,立刻警惕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作势欲踢。
陆明渊却脚步未停,神色平静如水。
他没有急着去抚摸,只是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用那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它。
他的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威胁的气息,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那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扬起的前蹄缓缓落下,暴躁的情绪渐渐平复。
只是依旧用那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一人一马,隔着栅栏,对视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最终,是踏雪先败下阵来,它打了个响鼻,竟主动将头颅朝陆明渊的方向凑了凑。
陆明渊这才伸出手,缓缓地,轻柔地抚摸上它油光水滑的脖颈。
踏雪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一旁的胡三和钱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真是神了!”
胡三喃喃道,“这畜生通人性,是它自个儿认主了!”
陆明渊转过头,对钱掌柜说道。
“就要它了。”
“好!好!”
钱掌柜回过神来。大喜过望。
“爵爷,这匹马原本要价二百两,既然它与您有缘,小的做主,一百二十两!就当交个朋友!”
陆明渊点了点头,又让胡三配了最好的马鞍、嚼子和马鞭,一并算清了账。
夏末的蝉鸣渐渐稀疏,秋风便带着秦淮河的凉意,吹进了巡抚衙门的后院。
接下来的几个月,陆明渊的生活变得如钟摆般精准而规律。
清晨,天光微亮,他便已在院中练剑,身形在晨曦中拉出一道道模糊的残影。
白日,他便一头扎进江宁府贡院的藏书楼。
这座藏书楼乃是两江文脉之所在,藏书何止万卷。
陆明渊读书极快,往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短短三个月,竟硬生生将藏书楼第一层经、史、子、集数千卷书册,尽数阅览了一遍。
胸中所学,已然深厚得远超同龄之人。
午后,则是雷打不动的练武时间。
他不再满足于院中的方寸之地,而是骑上踏雪,奔赴城外的校场。
一人一马,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默契,不过月余光景。
他腰悬长弓,背负箭囊,在飞驰的马背上练习骑射。
从最初的五十步,到八十步,再到百步穿杨,他的箭术突飞猛进。
那些在军中打滚了半辈子的老兵油子们,时常由衷赞叹。
“爵爷这手骑射的本事,怕是咱们军中的神射手,也不过如此了!”
待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陆明渊则会来到林瀚文的书房。
灯火之下,这位封疆大吏会将自己的为官经验、对朝局的洞察、处理政务的手段,纷纷传授给陆明渊。
从一县的税收到一府的漕运,从地方的人事关系到京城的派系纷争,这些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屠龙之术,纷纷教给了这个十岁少年。
短短数月,陆明渊像是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他的身形拔高了些许,面庞的稚气褪去,添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挺。
但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眼神,那双眸子愈发深邃,平静的表象下,仿佛藏着一片星辰大海。
秋意渐浓,距离八月乡试,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这日晚间,林瀚文将陆明渊叫到了书房。
“明渊,你在江宁盘桓数月,学业武艺皆大有长进,为师甚是欣慰。”
林瀚文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和地说道。
“但乡试在即,你需得提前返回浙江准备了。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便由我的亲卫队,护送你回乡。”
陆明渊闻言,躬身行了一礼,却没有立刻应下。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林瀚文。
“老师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学生不想由亲卫护送。”
林瀚文眉头微蹙。
“为何?亲卫护送,一路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便可抵达杭州,且万无一失。”
陆明渊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老师,您曾教导学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学生自出陆家村,一路行来,或有赵夫子照拂,或有老师庇佑,所见所闻,皆是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可学生在书中读到,大乾虽盛,亦有流民失所,亦有饿殍遍野。学生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书本之外的真实世界。”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恳切。
“亲卫开道,官驿接待,百姓回避,所行之处,皆是坦途。如此,学生与坐于书斋之中,又有何异?”
“学生恳请老师,准许学生只带几名护卫,沿官道缓缓而行。”
“如此,既能体察民情,感受风土,亦是对学生心性的一场磨砺。”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若不能真正了解百姓之苦,将来即便身居高位,恐怕也只是个闭目塞听的糊涂官。”
一番话,掷地有声。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在轻轻跳动。
林瀚文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中先是惊讶,而后是审视。
最终,化为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欣赏与欣慰。
他原先只当陆明渊是天资绝顶的璞玉,却未曾想,这块璞玉之内,竟还藏着一颗心怀天下的赤子之心。
“好!说得好!”
林瀚文终于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为师先前还担心你年少得志,会耽于安逸,如今看来,倒是为师多虑了!”
他站起身,走到陆明渊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满是赞许。
“你说得对。为官者,若脱离了百姓,便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你能有这份见识,为师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先前不放心,是因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你骑射剑术皆已入门,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你身。”
“既如此,为师便允了你!”
林瀚文当即拍板:“我从亲兵中,为你寻三个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卒充作护卫。”
“他们不着官服,只做寻常家丁打扮,暗中护你周全。你与若雪,便一道返回浙江,参加乡试吧!”
“多谢老师成全!”陆明渊深深一揖。
翌日,一切准备妥当。
三名护卫皆是三十余岁的年纪,身材精悍,神情冷峻,身上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凝煞气。
他们沉默地检查着马匹和行囊,动作干练利落。
若雪也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蓝色布裙,将一个不大的包裹系在马鞍一侧。
巡抚衙门门口,林瀚文亲自来送。
林瀚文没有说太多勉励的话,只是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递到陆明渊手中。
“这里面,是江宁最有名的桂花糕。”
林瀚文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追忆。
“你回乡之后,替我带给赵夫子。告诉他,故人……一切安好。”
陆明渊心中一动,郑重地接过那包桂花糕。
“学生……谨记。”
“去吧。”
林瀚文挥了挥手,转身走回府内,不再回头。
那挺拔的背影,却仿佛在说,雏鹰已然羽翼渐丰,当由其搏击长空。
陆明渊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旁安静的若雪和身后沉默的护卫,深吸了一口气。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