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在人潮中缓缓前行,每一步都踏在江陵父老乡亲们用最淳朴的热情铺就的道路上。
道路两旁,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同一种神情——那是与有荣焉的骄傲,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明渊!是我们陆家村的明渊啊!”
“好小子,给你爹娘长脸,给咱们整个江陵县都长脸了!”
“以后我家那臭小子要是不好好读书,我就拿陆案首的事迹抽他!”
各种声音汇成一股暖流,涌入陆明渊的耳中,冲刷着他因连日奔波而略显疲惫的心神。
他看到了父亲陆从文,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男人,那双饱经风霜的眼角,却早已被激动的泪水濡湿。
他看到了母亲王氏,她被几位邻家妇人簇拥着,用衣袖半掩着嘴。
那双曾为他熬夜缝补衣衫、为他典当嫁妆的温柔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十年辛酸尽去后的无尽骄傲与慰藉。
陆明渊在马上,对着父母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躬身一揖。
这一拜,拜的是生养之恩,拜的是十年如一日的无悔支持。
游街的队伍,最终在林家府学的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他读书生涯真正起步的地方。
赵先生早已等候在门口,看着那个身披红袍、意气风发的少年,眼中满是欣慰的泪光。
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衣衫洗得发白,却眼神清亮,捧着书卷向他请教的稚童。
“先生。”
陆明渊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对着赵先生行了弟子礼,一如往昔。
“好,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赵先生激动地扶起他,上下打量着,连声说道。
话音未落,府学之内,早已按捺不住的学子们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瞬间将陆明渊围得水泄不通。
“陆师兄!给我们讲讲府试的盛况吧!”
“师兄,你那篇策论到底写了什么,能让府台大人如此看重?”
“陆案首,让我摸摸你的文曲星袖袍,沾沾文气!”
少年们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崇拜,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十岁的同窗,而是一尊活着的文曲星。
“好了好了!都像什么样子!”
林天元洪亮的声音响起,他从人群后方挤了进来,笑着驱散了众人。
“你们的陆师兄刚回来,一路劳顿,让他歇口气。以后有的是时间向他请教。”
他将激动的学子们劝开,然后转向陆明渊,眼中带着一丝郑重的请求。
“明渊,我知道你事务繁忙,但天元叔有个不情之请。”
“天元叔但说无妨。”
林天元指了指府学内那面镌刻着历代优秀学子名录的影壁,说道。
“你此去江苏,前途不可限量。可否在临行前,为我林家府学留下一幅墨宝?”
“一来,是为府学增光添彩;二来,也供后来的学子们瞻仰你的风采,以你为榜样,勤勉向学。”
陆明渊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林家于他,有知遇之恩,更有倾囊相授之情。
林家藏书库,对他向来都是随时开放,许多林家嫡系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份恩情,他时刻铭记在心。
“天元叔言重了,此乃学生的本分。”
他没有丝毫推辞,欣然应允。
笔墨纸砚很快被摆在了府学正堂的八仙桌上。
周围的学子们屏息凝神,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陆明渊静立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狼毫。他蘸饱了墨,手腕轻悬,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
他的字,一如他的人,清隽中透着锋锐,沉稳中自有风骨。
众人只见笔走龙蛇,一行行诗句跃然纸上。
《秋闱抒怀》
金风动玉旒,墨涌九天秋。
笔掷三山外,文成五凤楼。
蟾宫初折桂,云路已驰骝。
莫道青衫薄,今朝第一流!
当最后一个“流”字落下,笔锋凌厉一收,满室寂静。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瞬间引爆了全场。
“好一个‘莫道青衫薄,今朝第一流’!壮哉!壮哉我辈读书人!”
“此诗一出,可为我江陵所有学子之座右铭!”
林天元看着那幅字,眼神炽热,仿佛看到的不是一首诗,而是一块预示着林家府学未来百年兴旺的里程碑。
……
辞别了府学众人,陆明渊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双魁楼和纺织铺的生意都交给了伙计,陆从文和王氏今日什么都没干,只为迎接儿子的归来。
王氏早已在厨房忙碌了半天,端上桌的,全是陆明渊从小最爱吃的菜。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没有了外界的喧嚣,气氛温馨而宁静。
陆明渊将院试的经过,周泰大人的赏识,以及三百亲随护送的荣耀,都细细地讲给父母听。
陆从文和王氏听得如痴如醉,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他们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能有这般出息。
“我儿……我儿真是出人头地了!”
陆从文端起酒杯,手都在抖,一口饮尽,眼圈又红了。
王氏则不断地给陆明渊夹菜,嘴里念叨着。
“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吃好,多吃点,多吃点。”
看着父母喜悦的样子,陆明渊心中温暖,但也知道,有些话必须说了。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
“爹,娘,还有一件事。府台大人厚爱,已为我联系了恩师。”
“接下来,孩儿将要动身,前往江苏省,在恩师林瀚文大人膝下求学。”
“去江苏?”
陆从文和王氏脸上的兴奋之情,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
江苏省,那有多远?隔着千山万水。
儿子才十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让人放心?
“明渊,那……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
王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陆明渊知道父母会是这个反应,他温声宽慰道。
“爹,娘,你们放心。恩师待我如子,绝不会让我受了委屈。”
“再者,孩儿大了,总要出去闯荡一番。雏鹰羽翼丰满,岂能久居巢穴?孩儿保证,会时常给家里写信报平安的。”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放在桌上。
“这是府台大人赏赐的五千两银子。孩儿此去江苏,路途遥远,花费也大,但带两千两足矣。”
“剩下的这三千两,留给家里。爹娘操劳了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三千两!
陆从文和王氏看着那叠银票,眼眶红润。
如果有的选,他们宁愿不要这笔钱,也想让陆明渊留在身边!
儿子的孝心和决绝,让他们明白,此事已无更改的余地。
看着父母依旧忧心忡忡的脸,陆明渊知道,必须为他们安排好一切,让他们安心。
他转向父亲陆从文,说道。
“爹,关于双魁楼的生意,孩儿有几句话想叮嘱您。”
“你说,爹听着。”
陆从文连忙正襟危坐。
“我们做的是餐馆生意,最根本的,是两个字——良心。”
“食材要新鲜,分量要足,口味要好,价格要公道。”
“只要做到这几点,生意就差不了。”
“如今孩儿薄有微名,双魁楼的名头已经打响,赚钱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懈怠。您要做的,就是严格把控菜品的质量,万万不能因为生意好了,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陆从文听得连连点头,这些都是他懂的道理,儿子说得明白,他心里也有了底。
“放心吧,明渊,爹知道怎么做,绝对不会给你丢人!”
叮嘱完父亲,陆明渊又看向母亲王氏。
“娘,您的纺织铺,孩儿也有些想法。”
“你说!”
王氏好奇地看着他。
“纺织刺绣这些,专业的东西孩儿不懂。但孩儿想说的是后续的售卖。”
“咱们的布匹、绣品,质量是江陵县最好的,但光好还不够。娘,您要学会给咱们家的东西,编故事。”
“编故事?”
王氏有些发懵。
“对。”
陆明渊耐心地解释道。
“比如说,一块云锦,您可以说,这是咱们铺子里手艺最好的王大娘,她年轻时曾是江南织造府的绣娘。”
“这幅图案的灵感,来自她少女时的一个梦。”
“再比如一幅双面绣,您可以说,这上面的鸳鸯,是绣娘为了祈祷远行的丈夫平安归来,一针一线绣了三个月才完成的。”
“无论是技师的过往,还是图案的创意,无论是什么,都要给它加上一些额外的价值。”
“这……这不是骗人吗?”
王氏有些迟疑。
“娘,这不是骗人,这叫锦上添花。”
陆明渊笑道。
“同样的东西,有故事的和没故事的,在客人心里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这能让咱们的东西,卖得更好,也卖得更有格调。”
王氏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大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娘试试。”
看着父母都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陆明渊心中稍定,他提起了最后一件,也是他最挂心的一件事。
“爹,娘,还有关于明泽的事。”
提到三岁的小儿子,陆从文和王氏的脸上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陆明渊继续说道。
“明泽天赋过人,聪慧异常,赵先生也对他极为看好,只是孩儿走后,家中无人能系统地教导他。”
“我的意思是,可以正式拜了帖子,将赵先生请到家里来居住,专门做明泽的启蒙先生,束脩我们按最高规格的出。”
“一来,可以报答先生对我的教导之恩;二来,也能让明泽从小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等到他年岁再大一些,就送去林家府学。我与林家关系匪浅,他们一定会重点培养明泽的。”
这一番安排,思虑周全,面面俱到,既顾及了弟弟的前程,又报答了恩师的情分,还为家族的未来铺好了路。
陆从文和王氏听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江陵县这座小小的池塘,已经容不下他这条即将腾飞的蛟龙了。
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骄傲与期盼所取代。
“好,都听你的。”
“你放心去闯,家里有我,有你娘,还有你弟弟,我们都好好的,等着你……等着你将来,名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