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宫城的角楼。
拂过散朝官员们身上质料各异的官袍,却吹不散他们心头的燥热与算计。
严世蕃走在丹陛之下,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感觉自己像是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力道被卸去了大半,只剩下些许微不足道的回响——那个温州同知的位置。
聊胜于无,却也仅此而已。
回到严府,卸下朝服,严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幽深。
他听完严世蕃的叙述,没有动怒,只是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陛下……终究是陛下。”
严嵩的声音沙哑而平静。
“他给了陆明渊天大的恩宠,也给他戴上了最重的枷锁。世袭罔替,是荣耀,也是一道催命符。”
“从此以后,陆明渊的荣辱,便与国同休,再无退路。”
“可镇海司……”严世蕃心有不甘。
“镇海司是新事物,是陛下手里的一把新刀。新刀未开刃,他谁都不会给。”
严嵩放下茶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他把章程之事交给了吏部,这就是机会。但光有章程还不够,温州那颗钉子,必须钉得深,钉得牢!”
严世蕃心领神会:“父亲的意思是?”
“陆明渊是寒门出身,骤登高位,根基浅薄。他身边缺人,更缺一个能让他‘信服’,又能为我所用的人。”
严嵩缓缓道。
“温州同知,不能派个寻常的官吏去。要派,就派一个让他陆明渊挑不出错,甚至要以礼相待的人。”
严世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
“父亲是说……崔颖?”
“不错。”
严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清河崔氏的嫡子,五年前的榜眼,诗文冠绝京华,如今在户部,也算历练了几年。”
“他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又是我的门生。这样的人去做陆明渊的副手,陆明渊也难以挑错”
“他若慢待,就是不敬士林清流;他若敬重,这温州府的政务,便有我严党一半的话语权。”
严世蕃眼睛一亮,抚掌大笑。
“妙!父亲此计甚妙!崔颖此人,心高气傲,自诩不凡,让他去给一个比他还年轻的毛头小子做副手,他心里定然不服。”
“只要稍加挑拨,便能让温州府衙内斗不休,届时,陆明渊还哪有精力去管什么镇海司!”
当夜,户部给事中崔颖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严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
崔颖,字子瑜,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站在那里,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风流与傲气。
他虽是严嵩门生,但骨子里,始终以清河崔氏的百年门楣为荣。
“老师深夜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崔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严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书案后的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柄古意盎然的长剑。
剑鞘由鲨鱼皮包裹,镶嵌着七颗暗淡的宝石,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子瑜,你可知此剑来历?”
崔颖目光一凝,仔细端详片刻,沉声道。
“看此形制,似是前朝之物。剑柄龙吞,非王侯不可佩。”
“若学生没有看错,这莫非是……前朝冠军侯霍去病‘斩胡’之佩剑?”
“好眼力。”严嵩赞许道,“此剑,正是‘斩胡’。封狼居胥,何等功业!可惜,英雄早逝,宝剑蒙尘。”
他将剑递到崔颖面前。
崔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只觉手腕一沉,一股冰凉的触感从剑鞘传来。
他仿佛能感受到千年前那金戈铁马的岁月。
“老师,这……”
严嵩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如今,东南倭患,甚于当年北境之胡。朝廷新设镇海司,推行‘漕海一体’,此乃开天辟地之大事!”
“陆明渊虽有小功,却不过是侥幸之徒,岂能担此重任?”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崔颖的眼睛。
“子瑜,你出身名门,才高八斗,岂能久居于户部,与那些钱粮俗物为伴?”
“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老夫举荐你出任温州府同知,辅佐陆明渊。”
听到“辅佐”二字,崔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严嵩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名为辅佐,实为取而代之!陆明渊不过是探路石,而你,才是那柄真正的利剑!”
“老夫希望你,能带着这柄‘斩胡’剑,去斩开‘漕海一体’的万丈波涛,去斩断那些盘踞在东南的魑魅魍魉!”
“他日功成,你的名字,将与冠军侯一般,永载史册,光耀你崔氏门楣!”
一番话,如洪钟大吕,在崔颖心中轰然炸响。
“斩开波涛……永载史册……”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斩胡”古剑,胸中一股压抑已久的豪情壮志,被瞬间点燃。
是啊,我崔颖,清河崔氏的嫡子,大乾的榜眼,凭什么要屈居人下?
那陆明渊不过一介村夫,侥幸得势,我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学生……愿往!”
崔颖握紧了剑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野心之火。
“定不负老师厚望!”
严嵩看着他激荡的神情,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
功名利禄,青史留名,便是最好的诱饵。
而在严府的烛火摇曳之时,皇城深处,乾清宫西暖阁内,却是一片清冷。
嘉靖帝一身玄色道袍,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的丹炉里,青烟袅袅。
“陆炳。”
他淡淡地开口,眼睛却未曾睁开。
阴影中,一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臣在。”
“去杭州。”
嘉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总督府,有倭寇的内应。朕要你把这根钉子,给朕拔出来。”
“遵旨。”
陆炳的声音同样没有情绪,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记住,朕要活的,也要他背后所有的人和事。此事,不得让胡宗宪知晓,也不得让严党、清流任何一方察觉。”
“臣,明白。”
“去吧。”
陆炳叩首,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嘉靖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珠帘般的目光穿透了袅袅的青烟,望向东南方向。
棋子,都已落位。现在,该看你们如何下了。
三日后,杭州府。
一艘不起眼的官船悄然靠岸,陆炳带着十余名心腹干将,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府,径直闯入了杭州府锦衣卫千户所。
当值的锦衣卫百户看到陆炳那张冷峻的脸和腰间的指挥使令牌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指……指挥使大人!”
陆炳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吐出两个字:“案牍库。”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衙门的案牍库被彻底封锁。
陆炳以及他带来的北镇抚司校尉,扑向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
“调总督府近五年所有属官、幕僚、仆役的出入记录!”
“调浙江沿海卫所近五年所有与倭寇的交战记录,包括战果、损失、时间、地点!”
“所有塘报、密信,一字不落!”
陆炳的命令简洁而清晰。
他自己则搬了张椅子,坐在案牍库的正中央,一本本地翻阅着那些已经泛黄的卷宗。
让目光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名字,任何一个不合常理的时间点。
整个案牍库,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校尉们低沉的应答声。
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杭州城的暗流之下,悄然酝酿。
又过了两日,温州府。
秋日高爽,惠风和畅。
温州府衙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扶老携幼,争相前来。
他们都想要一睹那位为他们带来安宁与富足的陆青天的风采。
当礼部官员在香案前,展开那卷明黄的圣旨,用其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唱喏时,整个广场都安静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温州府冠文伯陆明渊,清缴汪逆,重开市舶,于国有功,于民有利……擢陆明渊,实授温州知府!”
“其冠文伯爵位,世袭罔替,食禄一千五百户!”
“着吏部举荐户部给事中崔颖,任温州府同知,协助知府,总理民政!”
“着陆明渊暂代镇海提督司之权,节制温州沿海卫所、水师……着台州知府谭伦,即刻启程,以监军之职,协助陆明渊……”
“温州总兵邓玉堂,功勋卓著,特授定远将军,升从三品……”
一连串的封赏,如同天降甘霖,砸在温州府官员们的头顶。
陆明渊身着崭新的绯色官袍,跪在最前方,神色平静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