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冠文伯心腹护卫私通倭寇,不日问斩”的消息,传遍温州府的大街小巷。
它所遇到的,并非预想中的附和与唾骂,而是从无数议论与质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陆大人是何等人物?他在平阳县开仓放粮,智斗汪家,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
“他的心腹,怎么可能去通倭?这是栽赃!是陷害!”
“就是!倭寇是什么东西?那是恨不得把我们沿海百姓扒皮抽筋的畜生!”
“陆大人的护卫,跟着陆大人见识过倭寇的残暴,怎会与之为伍?”
“我听说啊,是府衙里那位杜大人下的判决,一天之内就定了案,这事儿,蹊跷!”
流言蜚语,在官方的强压之下,并未消散,反而像地下的潜流,汇聚成了更汹涌的力量。
当官府的叙事失去了民心的信任,民间的叙事便会自发地生长出来。
他们不相信冠文伯的人会通倭。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位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于是,一种奇特的景象在温州府出现了。
那些平日里只顾着自己生计的脚夫、商贩、手艺人,在收工之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而是这桩惊天大案的每一个细节。
官府的力量是自上而下的,如同铁幕。
而民间的力量,则是自下而上的,如同藤蔓,无孔不入,坚韧无比。
仅仅半日之后,这股力量便撬动了铁幕的一角。
一个满身油汗,身材魁梧的汉子,神情紧张地冲到了陆明渊下榻的驿馆门前。
任凭护卫阻拦,只是拼命地大喊着要见陆大人。
“让他进来。”
陆明渊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平静而沉稳。
那汉子被带到堂前,一见到陆明渊,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小人……小人是城东望京路的铁匠王大锤,小人有要事禀报大人!”
“请讲。”
陆明渊亲自上前,将他扶起。
王大锤心中的紧张稍减,语速极快地说道。
“大人,前天夜里,就是案发那天夜里!三更天,小人因为赶着给客人打一批船钉,睡得晚了。”
“忽然听见后巷有动静,小人从门缝里偷偷一瞧,就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丽春院的后门抬了个麻袋出来,扔上了一辆早就等在那里的马车!”
“那马车没点灯,赶得飞快,小人当时就觉得蹊跷,这……这哪里像是逃跑,分明是绑人!”
陆明渊的眼中,骤然亮起一道精光。
“你看清马车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往东!肯定是往东城门的方向去了!”
王大锤肯定地说道。
“好!”
陆明渊重重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朴实的铁匠,郑重地一揖到底。
“多谢壮士,此恩,明渊记下了。”
王大锤顿时手足无措,连连摆手。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小人就是……就是信得过大人!不想让好人蒙冤!”
这句“信得过”,比千言万语更重。
陆明渊立刻派出了自己身边仅剩的几名护卫,沿着王大锤提供的线索,直奔城东而去。
他没有动用府衙的力量,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府衙,每一双眼睛都可能是杜晦之的耳目。
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人,以及……这座城里,无数双愿意为他睁开的眼睛。
护卫们沿着望京路一路向东,不再是秘密查访,而是公开询问。
“各位街坊,前日三更,可曾听到有马车经过?”
出乎意料,回应他们的是此起彼伏的声音。
“听到了!听到了!那马车轮子压过石板路,声音闷得很,像是载了重物!”
一个卖豆腐的老伯说道。
“我也听见了,我还纳闷呢,谁家半夜三更赶路,连个灯笼都不挂,跟做贼似的!”
一个刚开门的包子铺老板娘插嘴道。
一条街,又一条街。
一个证人,又一个证人。
无数百姓自发提供的证言,如同一块块碎片,在陆明渊的面前,渐渐拼凑出了一条完整的路线。
那辆黑色的马车,在寂静的深夜里,穿过大半个城区,最终从守备松懈的东城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陆明渊亲自带着人手,追出了东城门。
城外的道路泥泞,但对于他身边这些从边关厮杀出来的护卫而言,寻找车辙印并非难事。
他们沿着那道若隐若现的痕迹,一路追查到了一片荒僻的乱葬岗。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腐臭。
一名护卫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片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土堆,低声道:“大人,那里有秃鹫!”
众人心中一沉,快步上前。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具残破不堪的尸身,被随意地掩埋在浅土之下,又被野兽刨出,啃食得面目全非。
几件撕碎的绫罗绸缎散落在旁,依稀能辨认出是女子服饰。
这等惨状,莫说辨认身份,就连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形体都已是奢望。
杜晦之背后的人,做得好绝!
他们不仅要杀人灭口,更是要毁尸灭迹。
他们要让这世上再无如烟这个人,让所有的线索,都断在这里!
陆明渊的脸色冷得像冰,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那具残骸,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请府衙的仵作来。”
他冷冷地开口,“就说东郊发现无名女尸,请他依规矩验尸。”
他没有点明这可能是谁,但他知道,杜晦之会懂。
他就是要用杜晦之自己定下的“规矩”,来一步步撕开他的伪装。
温州府的仵作很快便被“请”了来。
那是个山羊胡的老头,在杜晦之手下当差,本想敷衍了事。
可当着冠文伯和一众百姓的面,他不敢做得太过。
只能硬着头皮,捏着鼻子,在那堆模糊的血肉中仔细翻检起来。
半个时辰后,老仵作的脸色变了。
这尸体的确是昨夜才死,显然是有冤情!
他从尸体的胃容物残余中,小心翼翼地拈起一些半消化的草药碎末。
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银针试了试,脸色瞬间煞白。
“大人……”
他颤巍巍地跪倒在陆明渊面前。
“这……这尸身之内,有……有大量蒙汗药的残留!”
“此女并非死于野兽撕咬,而是先被人用药迷晕,后……后才被弃尸于此!这是谋杀!”
蒙汗药!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这足以证明,那名叫如烟的姑娘,根本不是主动逃跑,而是被人迷晕后强行掳走,再杀人抛尸!
与此同时,另一队奉命前往丽春院查访的护卫也带回了新的消息。
丽春院的老鸨和姑娘们,在得知如烟的“通倭罪名”后,个个义愤填膺。
一名与如烟交好的清倌人,更是哭着对护卫说。
“不可能的!姐姐前几天还拉着我的手,高兴地说,有位贵人已经答应为她赎身,她马上就能跳出这火坑,去过安生日子了!”
“她未来满是希望,怎么可能会去通倭,又怎么会想不开自寻短见!”
人证!物证!动机!
一个完整的证据链,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所谓的“通倭案”,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与栽赃!
夜色再次降临温州府,驿馆之内,灯火通明。
陆明渊端坐于案前,将所有的证据、证词,一一整理成册。
他要的,不仅仅是为林成翻案。
他要的,是让那些自以为能操纵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黑手,付出血的代价!
他要的,是让这温州府的天,重新变得清朗起来!
写完最后一笔,陆明渊缓缓起身,目光扫过窗外那轮清冷的月。
“备轿。”
“去哪儿,大人?”
“府衙。”
……
“咚!”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毫无征兆地炸响。
“咚!”
“咚!”
“咚!”
一声接着一声,急促、沉重,充满了不屈的愤怒与滔天的冤屈。
这是府衙前的鸣冤鼓!
非有天大冤情,不得擅敲,擅敲者,先受三十水火棍!
鼓声如雷,瞬间传遍了半个温州府城。
无数已经歇下的百姓被惊醒,纷纷推开窗户,惊疑不定地望向府衙的方向。
而此刻的知府后衙,刚刚准备安歇的杜晦之,在听到第一声鼓响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鸣冤鼓?谁?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个时候敲鸣冤鼓!”
他惊怒交加地咆哮着。
一名心腹师爷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与慌乱。
“大……大人……不好了!”
“是……是冠文伯!是陆明渊!”
“他……他亲自在敲鸣冤鼓!”
杜晦之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陆明渊?
他来敲鸣冤鼓?
他要干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陆明渊已经用行动给了他答案。
当杜晦之衣衫不整,在众衙役的簇拥下,匆匆赶到公堂之上,点起灯火时,看到的是一幅让他终身难忘的画面。
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着从六品同知官服,身姿笔挺地立于公堂之下。
他的身后,站着闻声赶来的,密密麻麻的温州百姓。
见到杜晦之出现,陆明渊扔掉了手中的鼓槌。
他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那本整理好的卷宗,高高举起,声音清越,响彻整个府衙。
“本官,大乾王朝敕封冠文伯、温州府同知陆明渊,为麾下护卫林成,鸣冤!”
“林成一案,疑点重重,乃是构陷!”
“本官已查获新人证、新物证,足以证明此案另有真凶!”
他将卷宗重重地拍在堂前的惊堂木旁,目光直视着脸色铁青的杜晦之,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官以温州府同知之身份,状告此案审理不公,草菅人命!”
“现要求,将此案所有卷宗、人证、物证,即刻封存,上报浙江提刑按察司,请按察使大人,重审此案!”
声音落下,满堂死寂。
杜晦之看着那本卷宗,看着陆明渊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手脚冰凉。
他想发怒,想呵斥,想说“一派胡言”。
可是在那如山铁证和堂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明渊冷冷的看着杜晦之!
他倒是要看看,温州府汪家,能不能把手伸到京都去!
今天白天,他已经派遣护卫,送了两封奏疏。
一封奏疏通过温州总兵府,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大理寺卿,赵浩然赵大人府上!
一封奏疏通过温州府官道,送往京都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