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6章战马
在顾为经大学毕业以前的最后一年,那期和树懒先生一同录制的播客节目上,主持人问自己——
“如果有一天,有一台全知全能,无所不能的终极机器被制造了出来。它知晓世界上的一切事情,与一切答案,它在你出门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能直接把上帝的电话号码算出来用便签纸贴在你的门口”
“如果在二百年之后,世界上有这样一台机器,它能够从分子的角度把你所画的画,你所谓的精巧笔触,你的光影,你的色彩,你日复一日打磨的,你所津津乐道,你所为之自豪的一切全部复制出来,一秒钟就复制上一千份。”
“你相信这样的机器会存在么。还是说出于某种道德观或者宗教信仰,你认为人在宇宙之中有独特的地位,因为人的神圣性,所以这样的机器永远不可能被制造出来。”
顾为经当时的回答是,不,树懒先生,我相信这样的机器有一天会被制造出来。
树懒先生反问他——
“那你认为,那些作品,那些笔触,那些光影,那些让你变得所谓‘独一无二’的东西,它们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工业革命取代了马。
它带来前所未有的技术革新,巨大的生产力提高推动着世界在滚滚浓烟之中大步向前,直立猿用了20万年的时间才学会了使用火,从第一次比空气更重的载人飞行器腾空而起,到在卫星信号里看着宇航员在月球上踏上脚印,仅仅只用了66年。
一个世纪里,这个世界的变化,超过了过去整整一百万年。
如果你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你很容易就会相信,技术的前进能够解决世界上的一切问题。fly!fly!fly!
飞上天空。
飞出地球。
飞向银河。
这会是一个无比壮美的时代。
问题在于,那艘去往银河的飞船之上,还会有人类的位置存在么?
恰恰好,顾为经一直都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借助《侏罗纪公园》里的着名台词——“生命总是会自寻出路!”
很多时候,对于未来的想象总会有些无病呻吟,蒸汽革命并没有取代人的价值,只是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
人们以前乘着马车,哒哒哒的出门。人们以后坐着火车呜呜呜的出门。
从“哒哒哒”到“呜呜呜”之间,世界变得前所的方便与便捷。
顾为经对于未来的想象也是如此,人们永远会乘着“火车”出门,只是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的火车被发明了出来。
以前的火车可能是从伦敦到伯明翰。
之后的火车可能是从地球开到大小麦哲伦星团。
那次和树懒先生的对谈,是顾为经人生里第一次认真的去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你所认为自己的那些不可替代的价值都能一秒钟被复制一千份。
就技术难度而言,所谓的《蒙娜丽莎》和上厕所使用的卫生纸并无任何区别。
那你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世界已经不需要你了。
很好。
拿着画笔的顾为经原本以为,自己是出门从哒哒哒变成唔唔唔的乘客,转回头一看咦,等一下原来我是拉车的“马”唉!
乐。
火车出来了,马全失业了,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马了。一匹名贵的马,摔断了腿,失去了弛骋的价值之后,往往的结局是安乐死。
普通的马更惨。
当时拥有全世界最大规模的畜力资源之一的北美,大量淘汰的马去了哪里呢?
他开始还是蛮有信心的。
毕竟动物保护政策这么强势,牛仔文化盛行,电影里牛仔天天和马亲亲我我,又拥有着世界上最丰富的大规模牧场和农田。
顾为经还知道,出于道德因素,当时很多人是拒绝吃马肉的,认为这很残忍。
美剧里,牛仔们看到自己的马死了,往往比自己中了一枪还难过。
他想象里,那些马群就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原野上自由的奔跑,过着田园牧歌的幸福生活,在电影长焦镜头式的画面中,落日的夕阳里,一位断了条腿老牛仔站在村口,吹了声呼哨。
一匹老马跑了过来。
老牛仔拍拍马头。
“oh,bro!我的老伙计,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去自由的奔跑吧!”
顾为经感动的特地google了一下这个问题,发现答案竟然是——呃,罐头。
是的。
美国人不太吃马肉。
所以是他马的狗粮罐头。
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洛克福特市的查倍尔兄弟公司于1922年生产出了世界上第一款狗粮罐头,名叫作“ken-lration”,主要成分是因为年老、受伤,无法适应工作的役用马的马肉。
该款罐头一经推出,便风靡全美,查倍尔兄弟公司一时间成为行业巨头,一年之中需要宰杀大约五万匹老马。
这也是宠物罐头这一类型的商品的由来。百科还备注了,将人类不消费或者淘汰的动物产品转化为其它产品的原料,这是早期几乎所有宠物食品的公司的普遍做法。
顾为经甚至还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当年的罐头公司为了热爱动物的人们专门推出的商品广告,很有那时代的美式招贴画的风格。
一个做家庭主妇打扮,系着围裙,看上去就很贤良淑德的金发大波妞站在水槽旁边,旁边是一家人的晚餐。
主妇正在用罐头里挖出一大勺冒着热汽的肉糜,放到一个干净的白色瓷盘上,旁边则趴着一只系着餐巾的狗仔柯基。
下方配以黑色的英文标语——
“还在忽视它们的生活么?比起那些残羹剩饭,做为家庭的一员,它们有资格被对待的更好!
做为家庭的一员,它们有资格被对待的更好。
顾为经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着正在宠物喂食器前快乐淦饭的阿旺和奥古斯特,觉得心里瓦凉瓦凉的。
吃,吃吃。
整天就知道吃。
那天惹爷不高兴了,你阿旺赶明儿就要去改吃素了,知道不!
本身宠物罐头无可厚非,罐头公司的商业行为也无可厚非,甚至很聪明,它们精准的找到充足廉价原料,又在社会大众的日常消费习惯里挖掘出了空白的蓝海市场,推出了如此成功的全新消费品类。
它们日进斗金,成为了罐头行业里的头部公司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但
他的夕阳,瘸腿老牛仔,和那田原牧歌式的美好生活呢!
因为热爱动物,因为要给动物提供更好的生活,因为出于道德压力拒绝食用马肉所以,解决方案就是把役用的老马细细的切做臊子,拿去喂狗哈。你这不是活脱脱欺负人家没办法从罐头里爬出来,用力一蹄子蹬在你下巴上嘛!
太黑色幽默了。
顾为经端详了那张商品广告良久,他居然从这张热爱动物的广告宣传画上看出了伊莲娜老伯爵热爱艺术的意味出来。
过去的两个世纪里,马的形象也有了地复天翻的改变。对于马儿本身而言,或者说对于那些没有被做成罐头的马来说,不再为人类工作未必一定是坏事,可对于整个人类社会而言,马原本是这个社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如今,很多时候你只有在画片或者电视上,才能见到马的模样。
它从家庭的重要资产,变成了一种想象。
顾为经读《走出非洲》,走出非洲的卷首语就是三个词——“骑马、射箭,说真话。”后来他读到上世纪巴黎评论对于《走出非洲》的作者,丹麦女男爵卡伦·布里克森女士的私人专访。
布里克森对于马有一种极为深厚的情感。
专访里女男爵对杂志的编辑非常忧伤的说道:“现在的孩子们,已经都不骑马了。”
顾为经受过专业训练,他一般不吐槽。
除非实在忍不住。
“唉,现在的孩子们,已经都不骑马了。”
这是正常人能说的话么,谁家正经人,小时候家里还有个大庄园养马啊。
刨除那种强烈的漂浮在天上的富家女气质,如今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马对于曾经的布里克森有着极为重要的情感。
它是生活的一部分。
现在,马已经不再重要了。
顾为经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人类的价值会不会也象是马的价值那样,在你所无法想象的全新社会里被完全替代掉。
好的方面说。
不会被做成罐头,大概、应该、也许可能不会吧只要未来的社会不是《黑客帝国》或者是《终结者》那么应该不会。
但另外一方面说。
就算不是《黑客帝国》或者《终结者》,大概率同样也不会是《星球大战》、《星际迷航》或者《赛博朋克2077》。
没有人类与计算机芯片之间的战争,也没有挥舞着光剑跳着艺术体操式舞蹈跳来跳去的绝地武士。
只是单纯的完全不重要了。
当一个从各方面完全能够取代你的能力的机器被制造出来,那么,面对这个各方面都优于你的“替身”。
你的个人意义又在哪里呢。在那个时代里,人做为一种整体,会不会也象是奔腾的战马一样,在社会里褪色,最终变成了画片里的想象?
谁知道呢。
顾为经不知道。
顾为经和树懒先生说——他相信思考本身的意义,答案本身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就算明天有人把宇宙的终极答案告诉你,你也要想办法去搞明白宇宙的终极问题。
对于宇宙,对于自然,对于万物来说,人有没有意义都没有关系。
只有对人自己来说有关系。
所以人要去思考。
这话讲的很漂亮,讲的干净利落,斩钉截铁,实际上顾为经逃避了真正的内核问题。
他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就好比一个学生,面对的考试的最后一道大题,他发现自己连题都看不懂,于是举手,“虽然我不会做,但我会努力的把草稿纸写满。”
他希望老师给点同情分。
这就是顾为经的答案,他就是那种写个解,然后把题干原封不动的再在答题区抄写一遍的绝望学生。
好消息是,顾为经觉得自己用不着去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一个画画的而已,两百年后的机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人本质就是很双标的,就是伊莲娜伯爵热爱艺术,查倍宁罐头公司热爱动物,顾为经热爱思考哲学命题。
他相信大学里有那么多教授,有那么多比他更聪明的人,有比他更聪明的学者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哪里有资格回答呢。
两百年之后,艺术家这个行业消失了,和他顾为经有什么关系呢。顾为经真的有能力做些什么,或者不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么?
可能毁灭世界的又不止是超级机器而已。
这就好比,人人都知道气候变暖会带来巨大的灾难,海平面上涨会淹没城市,可这和顾为经做着达索喷气机呼啸着飞过大西洋,在大西洋上空留下了巨大的碳足迹,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他准备再订购一架飞机,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淹也是先淹荷兰,他已经拖着荷兰大奶牛跑掉了,就去让伦勃朗和鲁本斯操心这个问题吧。!
真是虚伪啊。
好玩的事情在于,顾为经陡然之间却发现,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的。
交卷的时间不是两百年,战马失去价值的时间也不是两百年。
而是七年。
在笔触、造型各方面全面优于自己的超级机器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顾为经认认真真的把那三个小时的直播视频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如果亨特·布尔能够拥有充足的时间,在同样的尺寸上把它画一遍。
它不是只下真迹一筹。
而是犹上真迹一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