鄷彻缓慢抬动脚步,将红糖姜茶放在桌上,余光瞥了眼屏风下站着的小姑娘。
“过来,喝姜汤。”
她噢了声,挪到饭桌前小口饮用姜汤。
“我还以为你去议事了。”
“你湿成那样,我怎么去。”
鄷彻从箱子里取出干帕子,将小板凳挪到高枝身后。
红糖姜茶顺着高枝的喉咙滚入体内,方才去沐浴都没觉得多暖和,这碗姜茶一下肚,整个人都好像暖起来了一般。
鄷彻将厚大氅披在小姑娘的肩上,“先前没听你说过喜欢看日出。”
“先前在京城中,那么多宅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枝端着碗,一边喝一边说:“但现在不同,我听沈青说,船长说过,在船上看到的日出,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日出。”
“你自己并没有多喜欢,不过是听旁人言语罢了。”
高枝听到这话刚想要反驳,就感受到身后的湿头发被人用帕子裹住。
他动作很仔细,力道又很轻。
是在帮她擦头发。
于是到了嘴边反驳的话,变成了嘟囔:“那倒也不是,我自己没有看过日出,也是感兴趣的,
而且沈青很感兴趣,小丫头那么兴奋,我们怎么好驳了她的兴致。”
“那说到底,还是因为沈青。”
鄷彻本就对沈家人喜欢不起来,除了鄷荣和鄷耀两个本就血脉相连的姐弟,其他沈家人他一律都不想接触。
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这儿。
他和沈青本就无甚交集。
此刻听着高枝是因为沈青才想要去看日出,对这姑娘更没多少好感。
【看着温顺。】
【倒是会使性子。】
【哄得阿枝陪着她一起受罪。】
【沈家果真没什么好人。】
高枝听着这心声睁圆了眼,“你该不会…会认为我淋了雨,是沈青的错吧?”
“我没这样说。”
鄷彻神色很淡。
高枝瞄着人的脸色。
他是没这样说。
但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她颇为无奈,“沈青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你别这样恶意揣测人。”
“我恶意揣测?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
鄷彻反问。
“我”
这话她还真不好说。
“我就是听你的语气,似乎不太喜欢她。”
“我有妻子了。”
鄷彻面不改色,“没有喜欢她的必要。”
高枝听到这句话都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是在跟我说笑话吗?”
“我生性不喜欢听笑话,更不喜欢说笑话。”
鄷彻嘴里虽然和她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歇,“你与人相交,也该多些心眼。”
高枝更惊诧,“沈青是鄷荣的亲表妹,鄷荣的为人你不清楚吗?
她可是你的亲堂妹,说来说去,你和沈青也算得上是亲戚的。”
“我和鄷昭也是亲堂兄弟,你觉得我和他的为人一样吗?”
鄷彻又问。
高枝动了动唇。
这句话她可不敢接。
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可要被这醋坛子给记恨。
“那当然是不同了,鄷昭怎么能跟你比,他就是一个臭狗屎,你”
高枝欲言又止,端起碗又喝了口,酝酿着后话。
“我怎么样?”
鄷彻探身过去,审视着人。
“香狗屎?”
“噗——”
高枝一个没忍住,嘴里的姜茶全都喷了出来,笑得呛住。
“谁允许你这样说自己了?”
“我以为你言下之意就是如此。”
鄷彻垂下头,“左右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你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听我的。”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对沈家人抱有成见。”
高枝说穿了,回头看着人,“难道不是吗?因为沈昔,所以你不待见沈家人。”
鄷彻顿了下,“我没有待见他们的必要。”
“是没有。”
高枝想了想,“鄷彻,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对人的感情看上去有些生疏,和人相处也多为保持距离,
我也没有想着,让你将沈青又或是我其他朋友当成真正的朋友,但是也想要你能尊重他们,
因为我是真心和他们结交的,他们是我选择的朋友,就像是你是我选择的丈夫一样。”
鄷彻手上动作一顿,“在你的预知梦里,也和沈青结交了?”
“”
高枝沉默了小半晌,“不算是,但她也确实是为数不多为我好的人,而且”
鄷彻听到人停顿,抬起眼来,和小姑娘对视上。
“别看你如今这般反感她,可在我的预知梦里,你才是真正帮助她的人。”
鄷彻一愣,“我?”
“嗯。”
沈家覆灭,沈昔身故,沈青为了复仇入东宫。
若不是因为鄷彻,沈青没法子走到那一步。
沈青帮鄷彻送神花给她。
沈青也提醒过她,姜透是个彻底的坏人。
她相信,如果这些话不是沈青想说的,便一定是鄷彻让她转告的。
与其说,高枝喜欢沈青。
不如说感激她。
冥冥之中,也认为前世她和鄷彻的距离没有那般遥远,是因为沈青这座桥梁。
“阿嚏!”
鄷彻皱眉,“喝完姜汤就快些去床上躺着。”
高枝身子抖了抖,“我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感染风寒了,每次我要感染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要不今夜你去别的屋子睡觉吧,我先前看过,这船还有许多空屋子。”
“我不去。”
鄷彻平日里恨不得和她分房睡,这时候却变了卦。
“若是真感染了,我能照顾你。”
鄷彻想得比高枝远得多。
先前他们在桂州下了船。
桂州离钦州不远。
说不得是因为疫病
鄷彻眼底沉凝没让小姑娘捕捉到,起身又去准备了两个汤婆子。
“我信期快结束了,不用汤婆子了。”
船上虽然比陆地冷,但如今门窗紧闭,不透风,高枝又泡了个热水澡,甚至还喝了一碗红糖姜茶。
身上燥了起来,也不愿意再用汤婆子。
“这样保暖。”
知道小姑娘贪凉,鄷彻将汤婆子塞进被褥中,警告:“不要贪凉,身子要紧。”
若不是知道自己是风寒,高枝都险些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病。
“你快去议事吧,时辰不早了。”
高枝窝在被褥里,“我睡一觉就好了。”
“不着急。”
鄷彻坐在床边,“你先睡。”
高枝早上吹了太久风,脑子混混沌沌,如今身子一暖和起来,困意席卷,当真便睡了过去。
鄷彻看了一会儿人,又去找李太医问了制作药膳的方子,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上午。
鄷舟和鄷耀得了指令和太医们商议方子,等到午饭才得空去厨房,却瞧见蹲在地上扇火的鄷彻。
“合着你早上不过来,就是来这儿当厨子了?”
鄷舟叹为观止。
“高枝染了风寒。”
鄷彻去问过太医感染疫病的症状,和高枝的对不上。
自然也有可能是高枝才刚病的缘故。
鄷彻不放心将人丢下,边做药膳,时不时回屋看望,方才去过一轮,高枝还睡着,这会儿已经准备将做好的药膳端出锅了。
“只是风寒,你就洗手作羹汤了?”
鄷舟没忍住鼓掌,“我们鄷家真是出了个大情种啊。”
“又风寒?”
鄷耀都没忍住缩了下脖子,“不是,嫂子的五行是不是和水相克啊?
这一天天的,真是祸不单行。”
“她早上为了陪沈青去看日出,吹了风淋了雨,才闹了风寒。”
说着,鄷彻看了眼鄷舟,眼神里责怪之意明显。
鄷舟愣了下,“那沈青没事吧?”
“沈青那体质,比小猫儿都弱,刚出世的时候险些没活下来,一吹风就头疼脑热。”
鄷耀道:“只怕也要病了。”
鄷舟搓了搓手,“那可不行,鄷彻,你给小枝做的什么药膳?要不你给帮沈青做一份?”
“自己做。”
鄷彻看着人,一字一顿。
鄷舟挠了下后脑勺,“这我也不会啊,算了,还是去找李太医,让他教教我。”
鄷耀摇头鼓掌,“谁说这世道没有真心人了,我们鄷家出了两个大情种。”
高枝睡梦中一下觉得自己身上的被褥更重,一下又感觉有人托着她的脑袋喂水。
午后被人喊起来用了午饭,稀里糊涂睡下,入夜又被端着不同饭菜的鄷彻喊醒。
“你这一天是没干正事了吧。”
高枝嗓子明显比早间哑了许多:“专门给我做饭去了。”
鄷彻不答,只是帮她夹菜。
等用完饭,人又端来红糖姜茶。
“先坐一会儿,将这些红糖姜茶喝了,别急着回床上睡觉。”
说完这些,男人才转身离开了屋子。
高枝以为他是打算夜间去议事,睡了一整日不清醒,索性从书箱子里寻出一话本子翻阅。
正看到男女主重逢的桥段,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你这是干什么?”
男人端着一个大木盆进来,里头的水黑漆漆的,还漂浮着一些叫人琢磨不透的玩意儿。
“将裤腿挽起来。”
鄷彻将木盆摆在她跟前。
还不等高枝自己操作。
他先帮她将鞋脱了,罗袜一并褪下,露出雪白足尖。
“你干嘛?”
她脑子里其实闪过了一些念头,又觉得实在不可能。
可鄷彻的确这样做的。
他握住她的脚踝,托着她的脚底,轻轻放入热水中。
“我将水烧好了,放入药材凉了一会儿,才端过来的,不会太烫。”
这真是要给她泡脚
高枝原以为上回,他帮她洗沾血的裤子就够让人震惊了。
眼下屈膝跪在她跟前,帮她濯足的男人异常虔诚。
同她记忆中,书院时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大相径庭,也和前世那杀伐决断的怀安王南辕北辙。
“我自己洗吧。”
“别动。”
鄷彻攥住她的脚踝,不让她胡乱动弹。
“这里头放了花椒和生姜,生姜解表散寒,花椒温中止痛,二者搭配可增强驱寒除湿效果。”
鄷彻说得头头是道,“这是李太医教我的。”
热水泡着脚,暖意传遍全身。
“你还真是好学。”
高枝不太自然道。
“我是好学吗?”
鄷彻抬起脸来,反问她。
她顿时便噤了声。
“你若是安分些,我能少操点心。”
鄷彻掌心覆在人软嫩的足底,轻轻按揉,逼得小姑娘不断回缩着脚丫子。
“痒。”
“痒也忍着。”
他攥住她的脚腕,不让她躲开,认真道:“这些穴位活血化瘀,你别乱动。”
“鄷彻,你对我这么好,会不会对比之下,觉得我对你比较一般?”
她盯着低头为她濯足的男人,没忍住小声问。
“夫妇之间,谁对谁好,不是看表面就能看出来的,
我只是为你做了这点小事,你可是将这一辈子的幸福都赔在我身上了。”
鄷彻瞥了眼她,指腹蹭过她抽动的脚趾头,“高枝,你对我的好,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就恍若有人将蜂蜜大把洒在她心窝子一般。
甜得她嘴角不断上扬。
等洗过脚,鄷彻端水去倒掉,高枝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人和她睡一间屋子,等人回来,她已经窝在床上。
“你要不还是去找间空屋子睡吧,让商陆他们将床褥铺好,我眼下已经感染了风寒,你跟我一起,会连累你。”
“我怕你连累?”
鄷彻的态度异常明朗,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拿着衣物径直去了净室。
高枝见状便知道对方不可能走了。
待鄷彻出净室,便瞧见了床上两床褥子。
“我睡里头,你睡外头,这样方便你去议事,明日也不会打扰我。”
高枝说完朝人眨了下眼,“明日可别继续照顾我了,你这尊大佛总不能耽搁太久,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也更安静自在。”
鄷彻没应声,视线不满收回,将烛盏吹灭后,躺在外侧被褥中。
【若是不分褥子睡。】
【阿枝不会安心。】
【罢了。】
【便依了她的心思。】
“鄷彻。”
鄷彻听到人呼唤,询问:“是不是要喝水?”
“不是。”
高枝轻轻笑了声。
沉默了大概小半盏茶的功夫,似乎一直在斟酌着怎么跟他开口。
好在鄷彻也是不急不躁的性子,静静等待,直至阒然夜空中,闪过小姑娘极柔的一声。
“谢谢你待我这样好,有你当我的丈夫,我很欢喜。”
鄷彻瞳仁停止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