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不可增减一字(1 / 1)

镇剑楼。

崔瀺突然笑问道:“宁远,齐静春自始至终,都把“偏袒”二字写在脸上,你怎么不对他有丝毫怨气?

“当年为他递剑的,是你,可不是陈平安,按照江湖道义来说,齐静春后续所为,甚至可以说成不是个东西。”

宁远没有任何尤豫,说道:“为我换真身,齐先生欠的就已经还了,早已两清,何谈怨气一说?”

“当然了,在书简湖时候,还是有一点不忿的,可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哭天喊地,怨天尤人吧?”

崔瀺微微点头,岔开话题,直接问道:“宁远,当年借道十四,是否是给自己铺路?争取那一线生机?”

很是一针见血了。

这其实是崔东山最早提出的问题,大概意思,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骊珠洞天横空出世的十四境剑仙,也就是宁远,初衷就是自救。

或许是恶念在主导作崇。

看似一腔热血的救齐静春,深究起来,压根就不成立,很难说得通。

会不会,身旁这个年轻人,或是如今蛮荒那边的周密心相,才是高坐天外,布局落子的存在?

宁远呵了口气,摇头道:“江湖总有路见不平。”

“崔瀺,你这话,真不是人能问出来的,难道只要做了什么天大好事,在外人眼中,很没脑子的好事,就一定是包藏祸心的?”

崔瀺立即转身,朝他作了一揖,笑道:“只是替人问问,楼主大人可莫要放心上,老夫不善言辞,后生原谅则个。”

动作滑稽,言语滑稽。

宁远板着脸,坦然受之。

崔瀺一张老脸上,眼角带笑,缓缓道:“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好好谢谢你……”

年轻人立即拂袖,不是不想听,而是趁着这空档,搬来那条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左手摘葫,右手取烟。

然后他将烟杆子往前一摊。

“国师大人,可以说了。”

老人言语简洁,“多谢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一个被儒家剔除在外的读书人,能够理直气壮的,进入文庙讲学。”

这句话,说得委实是真心实意。

没有年轻人的仗剑北游,快意出剑,就没人帮他印证毕生所学的事功学问,没有这一切,礼圣就肯定不会捏着鼻子,亲自来请崔瀺去往中土神洲。

作为一名读书人来说,治国讲学平天下,无疑是最大的殊荣。

崔瀺做到了吗?

自然是做到了,百馀年间,一手打造了如今的大骊,弟子门生,上到天子权臣,下至坊间学塾,数不胜数。

但地盘还是不够大。

至少对于崔瀺来说,一个大骊,一个宝瓶洲,还是小了点。

而去往中土文庙讲学,虽然只是开始,但既然有了这个头,后续基本就没了任何问题,循序渐进便是。

也是因为这个,去往中土讲学的崔瀺,与文圣一脉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师弟左右,也愿意在议事期间,抱剑立于师兄身后。

读书人再次作揖。

宁远这回没有坦然受礼,拱了拱手,诚恳笑道:“没有国师大人的指点迷津,我也无法走到现在。”

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第二次的北游路上,看似是被人算计着走,当然,确实如此,可说到底,没有崔瀺的这些“古怪铺路”,他早就死了。

第二次的“天下共斩”,之所以没有落到他头上,毫无疑问,完全就是因为两个人,一个近在眼前,崔瀺,一个远在天边,齐先生。

两相成全。

不得不说,真是一盘好棋。

宁远尤豫了一下,轻声摇头,“其实无论第一世,还是现在,走到如今,我都不怨三教。”

崔瀺伸手搭在栏杆上,眺望大骊京城,没有转头,笑道:“说说看。”

宁远点点头,“换成我是三教之中的大修士,大抵也会如此,毕竟事关人族的千年万年。”

“万年之前,死了那么多前辈先贤,好不容易登天成功,不再被神族视为鱼肉,谁愿意继续去承担风险?”

“我是域外天魔啊。”

“依照这片人间来看,我是异类,本就该合力诛杀,不留祸患,说来也好笑,我曾多次试想过,换成我是道祖,察觉到一头天外来客……会怎么做?”

宁远自问自答,平静道:“能怎么做,趁其弱小无力,一巴掌打死好了,还不是简单的打死,必须挫骨扬灰,魂飞魄散,死后无轮回,无往生,无因果。”

青衫客笑了笑,发自肺腑道:“很是庆幸,我来到的这片人间,不是神道为首时期,也不是洪荒年代。”

“是眼下,是青冥天下有道门,是莲花天下有佛教,是此刻所在的浩然天下,有儒家,有百家争鸣。”

“我来的人间,是有蝇营狗苟不假,还很多,但是善意,也不少的,我见过,也碰到过,所以这个姓宁的江湖剑客,也愿意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份纯粹善意。”

“因为我没死啊,我是被算计,在烂泥坑里摸爬滚打,这不假,可我至少还活着,以一头域外天魔的身份,好好活着。”

“这已经足够了。”

“有人一言不合,就要砍死我,也有人对我一见如故,对我掏心掏肺的讲道理,喝酒论学问。”

“有人修道,只图长生,冷眼看世,也有人修道,无论是刚在山脚,还是已经踏上山巅,都总喜欢回头看看,不止是看来时路,还想着能不能拉后来者一把,如此传承有序,人间大美矣。”

如果说头两句,是宁远说与崔瀺听的,那么后几句,就是说与他自己,或是这座天地听的。

镇剑楼上,有人背靠烟火,轻声诉说,尤如万年孤独的秋蝉,在最高枝头,对天地放声。

崔瀺难得有一丝唏嘘。

老人轻声道:“闻听此言,真是大慰人心。”

随即又补了一句某人的口头禅。

“善。”

宁远扯了扯嘴角,冷不丁问道:“国师大人,就不怕我说的这些,也是我早就打好的腹稿?用来忽悠你的?”

一袭儒衫随口道:“如果你真能把戏演到这个地步,把三教,把齐静春,把我,都给甩得团团转,那么我认。”

崔瀺忽然转头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宁远抽了口旱烟,徐徐吐出,而后直起身,看向京城之外,伸手指了指,答非所问,“来的时候,我见鸣镝渡那边,有一大批墨家子弟破土动工,所为何事?”

崔瀺明言,“开凿河床,准备聚宝瓶洲六江十二水,最终于老龙城外,入海作大渎。”

宁远内心泛起古怪。

对国师大人来说,一般能跟他讲的,基本都是与他有关。

果不其然,崔瀺笑着补充道:“等你跻身上五境,这份苦差事,就交给你好了,听说当初在桐叶洲,你就做过一回江河改道的事儿?”

“这不刚好有经验,正对路子,你又还是剑修,递剑凿山,开路,引水,无异于手拿把掐。”

宁远没答应,也没拒绝。

他只是问道:“这条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条大渎,在国师大人这边,可有定好名字?”

崔瀺也不隐瞒,直接说道:“齐渎。”

宁远便很快嗯了一声。

各自心里有数。

一袭青衫转而低头,看向楼下那个守在门外的婢女,又问,“这个稚圭?”

崔瀺说道:“到时候她会沿着你开辟的这条齐渎,走江化龙,跻身十四境。”

宁远不在意为他人铺路,而是问了个别的问题,“这条真龙之属,好管教吗?”

崔瀺瞥了稚圭一眼。

“看你,管不了就一剑杀了,齐静春对她好,那是齐静春的事,我崔瀺不在此列,你也是。”

“你就算把她收入后宫,我也懒得管,这头真龙,大骊有她,锦上添花,没了她,也无伤大雅。”

宁远又道:“镇剑楼,我大概只能大炼,无法炼为本命物。”

“足够了。”

“里头有什么猫腻?”

“有,但不多,说与你听也无妨,无论是大骊的仿造白玉京,还是小镇杨老头手上的真正镇剑楼,除了送给你当做成道之地外,还是给你将来留的一条退路。”

“……我咋那么不信呢?”

“可你没得选。”

宁远没再提问,开始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崔瀺也没想多待,走之前对他叮嘱道:“身为大骊的镇剑楼主,新帝登基,你不去就算了,可一些官员,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要混个脸熟的。”

宁远吐出一口烟雾,语气平淡。

“哦。”

儒衫老人摇摇头,没来由说道:“命运这东西,真正强大之处,就在于当你回头看时,发现想要抵达此时此刻的此处,过程竟是不可增减一字。”

崔瀺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少年郎,想那么多做什么,学学阿良,今朝有酒今朝醉。”

“两个姑娘而已,很多吗?”

“阿良祸害的良家女子,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虽然听说个个都还是清白之身,可说到底,心都被这狗日的拐走了。”

“他都没有自问自省,没有愧疚难当,你矫情个什么劲?退一步讲,咱们就算真是书中人,又如何?”

“书里不知书外,那些诋毁谩骂,我们又听不见,怕什么,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终去也,

棘途苔冷,荒原香簇,明月高楼,天上人间,最是千古不变,是非好坏,前人做,后人说,纠结个什么劲?”

老人一步跨出,离开镇剑楼。

其实还有一句。

“宁远,你想不被人诟病,不被人骂,很简单,学齐静春,做齐静春就好了,但是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人间,我们的世道,好人是难有好报的?”

“齐静春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对不对?对于此事,恐怕就连道老二,也得捏着鼻子承认,可他的下场呢?”

“好吗?”

……

崔瀺走后没多久,栾长野来了一趟,找上宁远,没聊几句,只是将一本册子交予年轻人,里头记载的,除了仿造白玉京的图纸,还有大骊十二位山水神灵的各自底细,极为详细。

炼化镇剑楼,需要这些神灵相助。

好巧不巧,宁远的袖里乾坤内,此刻就有其中一尊神灵的头颅,也就是当时在龙泉郡,斩首的那位铁符江水神。

身为铁符江水神娘娘,杨花本身没做什么坏事,沦落到这个地步,完全就是因为没脑子,也是咎由自取。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太后南簪。

不过宁远没急着去皇宫,他不是老好人,别人的事,肯定没那么重要,临近晚霞时分,他独自走下镇剑楼,带上那个等侯已久的姑娘。

没直接回客栈。

而是夜游京城。

离开意迟巷,穿过箎儿街,这回没再牵马,那匹在客栈买来的白马,拴在了镇剑楼那边,宁远与姜芸,并肩而立,缓缓行走在京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上。

月色疏浅。

姜芸突然问道:“崔先生不是说,要你近期就开始炼化镇剑楼吗?”

宁远笑着摇头,“那东西又不会长脚,跑不了,不急的,但是姜姑娘不一样,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姜芸微微脸红。

她轻声道:“这次应该会待挺久的,等你炼化了镇剑楼,下个月初,我陪你一起去中土神洲。”

宁远笑着回了个好。

路过街边一个小摊,男子心头一动,便花了几文钱,给身旁姑娘买了一串糖葫芦。

现做,所以两人就杵在旁边干等,姜芸面露疑惑,但还是没说什么,等做好之后,径直往嘴里塞。

宁远拢着袖口,问道:“好吃吗?”

姜芸刚咬下一颗山楂,半边腮帮鼓起,点了点头,含糊不清的回了个好吃,模样可爱的紧。

宁远便从她手上抢过,自己也吃了一口,结果立马就吐了出来,皱眉道:“他娘的,这么酸,你怎么吃的下去的?”

姜芸同样往地上一吐,眯眼笑道:“因为是你买的啊,宁大剑仙,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占你便宜,要是说话不好听……”

“你以后不给我买了怎么办?”

宁远满脸狐疑,一连三问,“当年在倒悬山,我就没给你买过东西?我有这么小气?不至于吧?”

姜芸嘟起嘴,故作生气,信誓旦旦道:“没有!啥都没有!”

“你爹娘倒是大方,请我喝了好几坛黄粱酒,你就不行了,吝啬的要死,到现在,请我吃的第一顿饭,还是你跟阮秀的喜酒。”

宁远有些默然,随即摇摇头,说道:“这顿喜酒,我就不请你了。”

姜芸紧随其后的沉默。

然后一袭青衫咧开嘴角,笑道:“要么没得喝,要么我就请你喝交杯酒,噢对了,是请你和秀秀,咱们仨一起喝。”

背剑女子瞬间满面通红,白了他一眼。

“美得你!”

“做了两辈子的老好人,我还不能享享福了?天底下有这种道理?”

“……这事儿还没着落呢。”

“怕什么,我宁远的这张破嘴,你还不知道?放心吧,你跑不了,秀秀也跑不了,实在不行,我就化身一泡屎,沾你俩身上。”

“臭小子,说话恁恶心呢?”

“那你还要喜欢我这么多年?”

“……”

“之前的那份没羞没臊呢?怎么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说话啊,姜大隐官,怎么,搁我这装冰山美人呢?”

长久沉默。

最后她撩了撩鬓边发丝,目视前方,低声道:“宁远,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再欺负我了。”

“有没有下不为例的说法?”

“没有!”

“好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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