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据点内,油灯如豆。 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着北地特有的寒霜与尘土味,扑面而来。
陆沉就那么僵硬地坐在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鞘里的、崩裂了的刀。 灯火晃动,映在他那张遍布沟壑的脸上。
“老祖。”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
他那张脸,早已没了当年的清秀,只剩下与年岁不符的深刻纹路。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有些骇人,一片猩红,正死死盯在桌面上那点跳动的灯火上。
其修为,是筑基大圆满,但气息外露,凝而不实,显然是常年奔逃厮杀,根基有损所致。
他开始诉说。 双唇开阖,不见半分血色。从流云宗废墟的死里逃生,到玄鹰堡如附骨之疽的追杀,再到眼睁睁看着最后几个同门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语调平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 唯有那只放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攥着,手背上青筋坟起,如虬龙般盘踞,微微颤抖。
陈平安只是静静听着。在这股逼人的煞气面前,仿佛风中残烛。他垂着眼帘,一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摩挲。
陆沉话音一落,石室内,死一般的静。 只有那灯火,“噼啪”爆开一星灯花。
半晌,陈平安才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拎起桌上的陶壶,将陆沉面前那只空了的杯子,重新斟满。 “刺啦——” 滚烫的茶水注入冰冷的杯中,一股热气升腾而起,却又瞬间被室内的寒意压了下去。
他没提报仇,也未许诺,只用那沙哑的嗓音,平淡开口: “东海,有一场‘道化之劫’。”
陆沉那僵硬的背脊,似乎微微一颤。
“有元婴真君,坐镇旗舰,却在那大道显化的‘阴阳鱼影’旁,如蒙童学步般,缓缓‘游’动,模仿其轨迹,只为感悟一丝平衡。”
“另有一老僧,疯疯癫癫,于万军阵前,于归墟裂缝之侧,持一根无钩无线的竹竿,悠然垂钓。他钓的,非是那大道显化之‘鱼’,而是那归墟深处,不属于此界的‘道’之本源。”
陈平安话音落下。 陆沉猛地抬起头来!
他这一下动作太大,手肘“哐当”一声,撞翻了身前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淌了一桌,他却恍若未觉。
陈平安的目光,落在那双抬起的眸子上。
那骇人的猩红,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血色褪尽,露出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随即,这茫然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烈波动所取代。
陆沉推开身后的木椅,椅子腿在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嘎”声。 他退后一步,“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他将头颅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身躯因极力抑制,反而微微颤抖,肩头,开始无法抑制地耸动。
陈平安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
直到那耸动的肩头缓缓平复,陆沉才自己抬起头来。 脸上,已是一片狼藉的泪痕,那双眸子,却已是清明如洗。
他用那依旧嘶哑,却再无半分狠戾之气的声音,低低开口: “弟子……知错了。”
陈平安这才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玉简,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放在了桌上,推了过去。
你的道,不在杀戮,而在‘隐’。
玄鹰堡,需要一根能从内部撬动它的钉子。
你,去做这根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