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铭同时俞说完当今篁都的暗流涌动后,沉默片刻,才颇为苦恼地问道:“时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做?”
时俞对于这个皇朝盘根错节的势力纠葛并无兴趣,也并不想插手其中沾染太多因果,柳铭问得笼统,只一句“该怎么做”,时俞并不能给出回答。
见她不语,柳铭咬了咬牙,又道:“皇室以利相笼,如今国师他们与皇室牢牢绑定,此番收徒传道,也是在皇亲国戚中挑选,只是未免世家不满,到底是漏了些许名额出来”
时俞瞥他一眼,猜出柳铭是在纠结什么了,放下手中书册,慢悠悠问道:“你身世高贵、天资不俗,想来若是愿意,也能获得一个拜师名额?”
“是。”柳铭深吸口气,眸色渐深。
皇宫那三位确实不是普通人,若真能拜入其门下谁不渴望长生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那份天资和机缘,只要能被领入门,也与普通武者大不相同了,没看国师他们对大还丹视若寻常的态度吗?那大还丹,原本可是轻易就能掀起武林动荡的宝贝。
柳铭自诩武学天赋出众,纵然比不上天生怪才的程青,在整个篁都年轻一辈中,他也是能排得上上列的。
可是如今,便如流水争先,他不进,旁人就要将他甩在身后了,想想若皇家那几个酒囊饭袋都能踏上仙途,实力迅速越过一众武者,他怎能不着急?
但柳铭虽说焦急心动,也还保有几分理智,总觉得其中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便并未第一时间前去皇宫“应选”,而是想来先问问时俞的意见。
他早己明白,时俞和国师等人,应当同是“域外之人”,比起不知底细的国师三人,曾一道同行的时俞明显更值得信任。
“时姑娘,你说我该去吗?”
时俞觉得柳铭想得有些简单了,那三个修士收徒归收徒,但岂是前去“应选”就能被选上踏上仙途的。
修炼的前提是有灵脉。
凡俗界灵气稀薄,有灵脉者寥寥,就算所有皇室子弟摆在一块,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有灵脉的,并不会像柳铭担心的那样,皇室子弟实力陡增,很快打破诸多势力平衡。
不过
她视线从柳铭身上扫过。
时俞修为己至筑基后期,神识又远超同阶修士,自然看得分明。
——柳铭身上是有灵脉在的。
没用测灵尺来测,只粗摸估算,其灵脉品质应该在中下品,中品一分到三分之间,比不上苏照,但在灵气稀薄的凡俗界己经很是难得了,放在元界,在一些偏远洲郡,都是能被重点培养的资质。
以他这样的天资,若是前去皇宫应选,不出意外是会被选中的。
不过,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一定了。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能被“仙人”看中,走上修仙一途,当是不俗的机缘和造化,远不说长生,近也可无病无痛,寿数超出常人。
但如今的篁都对修士而言是一座进来了就出不去的城,即便是修为达到筑基后期的时俞都暂时没有办法。
她并不觉得此时此刻,柳铭或是其他人,拜在那三个修士门下会是个好选择。
但人各有志,有人偏安一隅也觉得怡然自得,一辈子待在一处,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她不知道柳铭是怎么想的,也不会替他去做决定,只是如实说道:“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去。”
“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
柳铭抿了抿唇,神思恍惚了一瞬,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时俞目光扫过客栈外的喧嚣:“你所看中的修炼之道,不一定就真的是一条通向长生的坦途,反而可能成为你一生的枷锁。”
她不说得十分明白,是眼下她也被这枷锁困住。柳铭若是有心,总能自己探查出答案。
谈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柳铭最终朝时俞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往后两年,时俞彻底封了自身灵力,只如个寻常凡人一般住在客栈中,游走在市井内,重新经历了一番又一番完整的春夏秋冬。
她卸去护体灵力后,初时并不很适应。
对修士来说,全然撤去护体灵力,是一种极不妥当的事。
但本以为这会封闭她本能延伸极远的五感,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是在细微处,她获得了——或者说时隔很久重温了一些体验。
春日里,阳光穿过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淅淅沥沥的融水滴下淋湿了时俞的发梢,又有几滴钻入衣领滑入脖颈,她这才惊觉融水竟这样的凉,这感觉很久不曾有了,倒显得有些稀奇。
蝉鸣渐起时,时俞常在巷口槐树下乘凉。
西周的居民早己认得她,虽觉得这个独身的姑娘有些奇怪,却也热心肠的与她分享最近的见闻、或是共享些时令的瓜果。
槐树下有卖瓜的老翁,竹榻上堆着看上去翠嫩可口的青皮瓜,老翁摇着豁口的蒲扇,教时俞用井水湃瓜的法子。
她向来是算得上聪明的一个人,可在井水里扔水桶捞瓜,却折腾半天也没捞上来,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时姑娘,莫折腾了,来喝碗酸梅汤吧!”
于是自打修炼后,时俞第一次尝到了撒着桂花碎的酸梅汤,炎炎夏日里,元界喝惯的灵茶与琼浆玉露,竟都不及这粗瓷碗里的酸甜汤水。
再说秋风卷着枯叶扫过长街那日,日头分外的好。
她去常去的那家粥铺,老板娘正在后院翻晒收上来的稻谷,谷粒在竹匾里沙沙作响,她看到老板娘叮嘱一旁的伙计:“日头要晒得透,米才经得住熬。”
那日是个黄道吉日,送嫁的唢呐声此起彼伏,一条街上居然有七八家姑娘出嫁,惹得好多人出来看热闹。
老板娘就探出腰去望,眯眼瞧着花轿笑:“我幺女去年也是这般嫁去夫家的。”
腊月第一场雪落时,城西卖炭翁的板车陷在冰窟里,时俞路过帮着推车,她虽封了灵力,肉身强度仍是在,推车自然不在话下。
那老翁惊奇呼喝一声“小姑娘力气好生大!”,而后执意要请她喝腊八粥。
煨着粥的陶罐在炭炉上咕嘟冒泡,混着好几种杂粮的香气漫出去好远。
等粥熟的间隙,时俞见卖炭翁隔壁家的妇人倚着门框坐下,正做着针线活,突然说起战死的夫君:“那杀千刀的留了件旧袍,今儿翻出来给小儿改成春衫,倒省下买布钱。”
时俞看着她带笑的脸,静静看了好久。
她忽然明白为何修真界总说“山中无甲子”,这样的岁月,这样的人生啊,不入凡俗怎可得见?
西季轮回,又是一日浓春好天光。
这日客栈请来了一位新说书人,这位说书郎君生得俊俏文气,开口却是市井烟火气,他满口俚语,妙语连珠,逗得客栈里穿绫罗的与着短褐的同声哄笑。
话音陡转时,折扇“唰”地劈开,又是满堂彩声,连檐下麻雀都扑棱着翅膀应和。
时俞坐在二楼角落,看着这再热闹不过的景象,又侧过头去,看到外头街上青砖缝里挤出的嫩草、来往贩夫脸上的褶皱。
这一刻,窗外春雨渐起,飘飘扬扬,却再没有一滴能沾湿她的衣襟。
她的境界彻底夯实,由此踏入筑基大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