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说吧。”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白日里被河风吹拂、内心焦灼共同作用下的痕迹。“困守于此,绝非良策。辽水虽阔,必有可渡之处。我军锐气,不可久耗。”
短暂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着涟漪的扩散。这沉默里,有对天险的敬畏,有对职责的审慎,更有在帝王面前措辞的小心。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左卫大将军阿史那思摩。
这位归附的突厥酋长,勇猛而直率,他霍然起身,抚胸行礼,声音洪亮,带着草原骑士特有的悍勇:“陛下!我突厥儿郎,从不惧江河险阻!请陛下拨我百艘快船,末将愿亲率麾下健儿,趁夜强渡!纵然对岸有高句丽狗贼严阵以待,也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为陛下在东岸点燃烽火!”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像一团火,试图点燃这压抑的帐幕。几位同样以勇力着称的将领,眼中也随之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
然而,不等李世民表态,坐在他对面的李积缓缓摇了摇头。这位以沉稳如山、谋定后动着称的军方柱石,须发已见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声音低沉而清晰:“思摩将军勇气可嘉,老夫佩服。然,陛下,”他转向李世民,“白日里我等亲眼所见,辽水之湍急,非比寻常。莫说百艘快船,便是千艘,在此激流漩涡之中,亦如秋风中之落叶,难以掌控方向。即便有少数船只侥幸靠岸,将士经历颠簸,早已筋疲力尽,呕吐昏眩者恐十之五六,如何能立刻投入厮杀,应对以逸待劳的高句丽守军?此非渡河,实为送死。陛下爱兵如子,岂忍见忠勇将士,葬身鱼腹?”
李积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冷静地浇熄了阿史那思摩点燃的那点火星。帐内刚刚升起的一丝躁动,迅速平息下去。
阿史那思摩张了张嘴,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最终在李积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悻悻地坐了回去。他并非怯懦,而是无法否认李积所指出的、血淋淋的现实。
李世民的手指在帅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从阿史那思摩脸上移到李积脸上,微微颔首。
“懋功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见。强渡损失太大,非不得已,不可为也。”他肯定了李积的判断,但也并未完全否定阿史那思摩的勇气,“思摩之心,朕已知之,且留此身,以待大用。”
这时,负责后勤转运与工事营造的将作大匠阎立德站起身来。他是一位严谨的工师,脸上带着常年与土木打交道的风霜与专注。
他拱手道:“陛下,诸位将军,强渡既不可行,不若暂缓兵锋,沿河岸寻找水势稍缓、河床稍浅之处,或可利用旧有渡口遗迹,待水势稍退,再行架设浮桥,或征调民船,稳步渡河。我军粮草,虽转运艰难,但若精打细算,支撑月余,当无问题。”
这是一个稳妥的建议,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务实派将领的想法。
与其冒险,不如等待。
但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说话的是江夏王李道宗,他素以机变敢战着称。
“阎大匠之议,看似稳妥,实则遗患无穷。”李道宗语气急促,“陛下,我军劳师远征,利在速战。高句丽主力此刻正龟缩于辽东城、白岩城、安市城一线,凭坚城固守。若我等在此滞留月余,他们便有充足时间加固城防,调集援兵,甚至可能派出游骑,不断袭扰我军粮道。届时,我军前有坚城,后有天险,粮道堪忧,士气低落,岂不重蹈前隋覆辙?”
“前隋覆辙”四个字,像一根尖锐的针,刺中了在场所有人,尤其是李世民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前隋三次倾国之力东征,皆铩羽而归,甚至直接导致了帝国的崩溃,这是悬挂在大唐君臣头顶的一柄警示之剑。
李道宗继续道:“况且,辽水汛期,岂是一月可退?若等到秋后,辽东苦寒之地,我军将士多为关内、中原人,如何适应?那时,不需高句丽来攻,严寒便足以瓦解我军战力!”
阎立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争辩道:“王爷,下官亦知兵贵神速。然,若无稳妥之法,贸然渡河,与送死何异?架设浮桥,虽需时日,却是最为可靠之法。下官可立军令状,集中所有工匠、物料,日夜赶工……”
“日夜赶工?”李道宗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讥诮,“阎大匠,你可知那辽水中心,水深几何?流速多快?河底是泥沙还是礁石?白日里你麾下工兵尝试测量,结果如何?连一条探测水深的绳索都放不下去,如何打桩?如何固定桥体?只怕你浮桥尚未建成一半,便被这滔滔洪水冲得片木不存!”
阎立德被驳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何尝不知这些困难?只是作为负责工事的官员,他必须提出技术上最可行的方案。
争论开始变得激烈起来。
主张寻找浅滩缓流处强渡的,主张不惜代价架设浮桥的,主张分兵上下游寻找渡口的,甚至有人提出绕过辽水源头,进行大范围迂回的……各种意见纷至沓来,互相辩驳,却又都被现实存在的、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一一挡回。那辽水,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壁,将所有智慧的闪光和勇气的火星,都无情地阻挡在外。
帐内烛火摇曳,将众人争论不休的身影投在帐幕上,显得扭曲而躁动。声音渐渐高昂,又因无法达成共识而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无奈的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帐外永恒不变的、如同背景噪音般却无比刺耳的辽水咆哮。
李世民始终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每一位发言的臣子脸上扫过,观察着他们的神色,分析着每一种方案的利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那敲击桌面的手指,节奏也变得越来越慢,最终停滞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