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最近刮起了一阵“小螺号”风。不知道谁先带头的,几个家里有条件的同学,比如周小兵、李娟,都去县里新开的东北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电影《小螺号》,回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海浪,哗啦啦的,大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长大要去当海军!开大船!”周小兵比划着。
“小海霞可勇敢了,还会吹小螺号!我也想要小螺号。可我连大海都没去过。”李娟一脸向往。
“电影是啥?”程飞听着,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她只在屯子里看过露天拉的白布,上面的人影会动,但跟周小兵他们说的电影院好像不太一样。
周小兵用看土老帽的眼神瞅了她一眼:“电影就是在个大黑屋子里,看前面一块特别大的白布,上面的人比真人还大!说话、走路、干啥都跟真的一样!可好看了!”
程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对那个“大黑屋子”和“比真人还大”的人充满了好奇。
这天音乐课,年轻的音乐老师王雪 抱着一架旧手风琴走进教室,笑眯眯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一首新歌,就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小螺号》!”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小小的欢呼。
王老师拉响手风琴,优美的前奏流淌出来。“小螺号,滴滴地吹,海鸥听了展翅飞……”王老师的歌声清脆悦耳。
孩子们跟着咿咿呀呀地学。轮到程飞了,她学别的东西快,认字、数数都行,可这唱歌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张开嘴,非常认真地、用尽了力气跟着唱:“小——螺——号——!滴——滴——地——吹——!”
声音是够洪亮了,足以压过半个班,可那调子……它有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在王老师设定的旋律上,跑调跑得像是螺号被踩扁了发出的哀鸣,又直又愣,还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属于丧尸的某种奇特共鸣,简称平调。
王老师的手风琴伴奏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周小兵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憋笑憋得脸通红。
李娟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声音。
其他同学也纷纷侧目,想笑又不敢笑。
偏偏程飞毫无自觉,见大家都看她,还以为自己唱得特别好,更加卖力地:“海——鸥——听——了——!展——翅——飞——!”
就在这时,那只经常溜达到学校附近、趴在墙头晒太阳的大狸花猫,正好踱步到教室窗外,准备找个舒服的地方打盹。程飞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猛地钻进它敏锐的耳朵里,狸花猫浑身毛“唰”地炸了起来,两只耳朵瞬间变成标准的飞机耳,贴在脑袋上,它惊恐地扭头看了一眼声音来源——正是那个平时给它喂食的、看起来挺安静的自家姑娘。
它“喵呜?!”一声怪叫,像是见了鬼一样,尾巴高高竖起,四爪并用,嗖地一下就窜下了墙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这可怕的魔音捕获。
“噗——哈哈哈!”不知道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整个教室都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王老师也忍俊不禁,赶紧维持秩序:“好了好了,不要笑!程飞同学……声音很洪亮,很有特点。我们再来一遍,注意跟着老师的琴声,找准音高,注意音调……”
程飞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同学和跑掉的猫猫,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唱得挺用力的呀?还不够洪亮吗?
晚上回到家,程飞一边帮程秋霞摘豆角,一边说:“妈,今天我们学唱歌了,《小螺号》。”
“哦?好听不?”程秋霞问。
“好听!老师唱得好听。”程飞点点头,然后又有点困惑地补充,“就是周小兵他们笑了,猫猫也跑了。”
程秋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估计是闺女这爱嗷嗷叫的毛病又犯了,在屯子里就把鸡吓得乱飞。她憋着笑,摸摸女儿的头:“没事,唱歌嘛,自己高兴就行。你想看《小螺号》那电影不?”
程飞眼睛一亮:“想!”
“看!这是什么?”程秋霞拿出两张电影票。
“妈带你去新开的东北电影院看。”程秋霞爽快地说。
【作者:没错,那个时候真的有个电影院叫东北电影院】
当天晚上吃完饭,程秋霞真的带着程飞去了电影院看电影。那大黑屋子,那巨大的白布,那会动会说话、比真人还大的人影,哗啦啦的海浪,都让程飞看得入了迷,小嘴微微张着,连程秋霞给她买的瓜子都忘了嗑。
电影散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冬夜的县城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灯昏黄。程秋霞拉着程飞的手,想着抄条近路回公安局大院。
“妈,盼盼信里说的大海就是这个样子的?沙滩真的是金黄色啊,大海为什么会有海浪呢?是大鱼翻身甩尾巴掀起来的吗?”
她们拐进一条光线更暗的小胡同,只能借着两边住户窗户里透出的微弱光亮看路。刚走到胡同中段,前面突然传来轻微的自行车链条声。一个男人骑着辆二八大杠,悄无声息地从对面一个更黑的岔胡同里钻了出来,车速不慢。
程秋霞下意识地把程飞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侧身让路,嘴里习惯性地低声念叨了一句:“这都晚上九点多了,这人怎么骑的自行车,鸟悄的从这黑古拉瞎的胡同里出来,也不知道提前按个车铃铛,撞着人可咋整……”
那男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自行车的前梁上还搭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女人或者半大的闺女,两条腿骑在车梁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耷拉在车把前面,脑袋也伏靠在车把上,戴着一顶黄色的旧棉帽,帽檐下露出两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
就在两拨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钻进她的鼻子。
是血的味道。
因为个子矮,程飞一抬头。
她看到了那个伏在车把上的女人的脸——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她,没有一丝神采。
程飞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骑车的男人。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也正好偏头瞥了她一眼。昏暗的光线下,程飞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像野狼一样的凶狠和警惕。
程飞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立刻低下头,小手紧紧攥住了程秋霞的衣角。
“妈,”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咱回公安大院,还有多远啊?”
程秋霞没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随口答道:“不远了,穿过这条胡同,再拐个弯就到。咱现在抄的就是近路。”
她们身后,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在驶出十几米后,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对母女消失在昏暗胡同里的背影,然后猛地一蹬脚踏,加快速度,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中。
胡同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程飞却觉得,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好像还萦绕在鼻尖。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贴着程秋霞,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公安大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