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刚远远看见程飞和周小兵一前一后走进大院,周小兵那脑袋耷拉得都快埋进胸口了,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再走近些,看清儿子嘴角的伤和弄脏的棉袄,孙志刚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手里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差点没捏扁。
“小兵!”孙志刚几个大步跨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周小兵脸上的伤,“咋整的?跟人打架了?”他声音尽量放平缓,但那股火气已经压在了嗓子眼。
周小兵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手指绞着衣角,就是不肯说。
孙志刚抬头看向旁边的程飞:“飞飞,你告诉叔叔,咋回事?”
程飞看了看周小兵,又看了看孙志刚焦急的脸,小嘴一张,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包括王啸天说的那些“后爹”、“拖油瓶”、“再生一个就不要你”的话。
孙志刚听着,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绷紧,拳头捏得咯咯响。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王啸天?王大力家那小瘪犊子?!他敢这么嚼舌根子?!我找他爹算账去!”说着就要往外冲。
“爸!”周小兵猛地抬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手死死拉住孙志刚的衣角。
这一声“爸”,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恐慌,像盆冷水,暂时浇熄了孙志刚头顶的火苗。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红肿的眼睛和脸上的伤,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重新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抹去周小兵脸上的泪痕和污渍,声音哑得厉害:“别怕,儿子,爸在呢。没人不要你,谁胡说八道,爸去找他讲理!”他把手里的肉包子塞到周小兵和程飞手里,“先跟飞飞回家,爸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孙志刚怒气冲冲却努力克制的背影,周小兵握着还有点烫手的肉包子,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好像没那么慌了。
程飞拉了拉他:“走吧,你回家,我去找我妈吃肉包子。”
两个小孩默默走到宿舍区分开。程秋霞刚忙完,正和周红梅、赵晓芬几个一边吃饭一边唠嗑。看见飞飞进来,程秋霞招呼道:“飞飞,快来,刚出锅的大肉包子,还热乎呢。”
顺口问了句:“飞飞,今天学校咋放学这么晚?天都雀黑才回来,这都过饭点了。”
程飞爬上凳子坐好,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仓鼠。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才把下午课间周小兵和王啸天打架,以及王啸天说的那些话,还有孙志刚叔叔生气去找人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周红梅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眉毛立起来了:“啥?!王啸天那小子敢这么欺负人?!他爹王大力怎么教的孩子?!”
赵晓芬也皱紧了眉头:“就是!这话也太伤人了!小兵他爸……唉……”
周红梅心疼地叹了口气,对程秋霞和赵晓芬说:“这事儿也难怪小兵难受。你们是后来的,可能不清楚,小兵他亲爸是周舟。”
“周舟?”赵晓芬愣了一下,“就那个在咱县局干过,后来牺牲的那个?我还听大喇叭里表彰追悼会呢。”
“对,”周红梅点点头,声音低了些,“在小兵才九个月大的时候,去支援发洪水的地方,让洪水冲走……没救回来。后来小兵妈妈带着他,直到小兵三岁,才跟孙队长结了婚。孙队长是把小兵当亲儿子疼的,大院老人都知道,平时谁也不敢提这茬,就怕伤了孩子心。”
赵晓芬恍然大悟:“我说呢!平时看孙队长对小兵那劲儿,比亲爹还上心。原来是这样……那王啸天他爹谁啊?咱这大院好像没这号人啊?他打哪儿知道的这些陈年旧事?”
“不知道,我也没听说过这号人。我只知道周舟的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食堂帮工刘婶,是周家屯嫁过来的,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插嘴道:“你们说的王大力,是不是农机站那个?他原来不是咱这片的,他是王家坳的。他爹妈……啧,可不是啥厚道人!”
这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刘婶,快说说,咋回事?”周红梅催促道。
刘婶撇撇嘴,声音更低了:“那王大力他爹妈,早些年咋都生不出娃,就在隔壁屯子的困难家庭过继了个半大小子,就是周舟。结果嘿,啧啧啧……”
“哎呦,这时候就别大喘气了刘婶。”
“王家那老两口没过几年,自己个儿倒怀上了,生了王大力。你们猜咋着?立马就把人家周舟给赶回他自己那个穷家了,那家儿子本来就多,饭都吃不饱,那几年又闹旱灾,两家都不要这孩子,还净指挥他让他干活,眼瞅着孩子都要饿死了,其他人家不落忍就给点吃,可那年头谁家也没余粮啊……后来周舟没法子,才跑去当了兵。”
“我的老天爷啊!”赵晓芬听得直咂舌,“这……这也太不是人了!想要个壮劳力,又不让人吃饭?这不纯纯嚯嚯人吗?”
“可不就是嚯嚯人嘛!”刘婶一拍大腿。
“那他们现在还敢嚼舌根子?!”
“哼,要不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呢。口子也没落着好,遭了报应喽~”
“怎么说?”
“周舟在部队里眼瞅着有出息了,周家还好知道好赖,没往上凑。王家那老两口还找人捎话让周舟寄钱回来呢,谁搭理他啊,问谁都是不知道周舟在哪个部队。王家老两口不甘心啊,觉得他王家的宝贝以后也是个有出息的,能一飞冲天,心肝肉似的给养大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不是、等会儿啊,这也没遭报应啊?王啸天都能上子弟学校了,说明他爹至少也在县城工作了……”
“你别着急啊,你往下听啊。老天爷就是这样的,报应不是一下子来,是钝刀子割肉。他们那个宝贝疙瘩王大力就这么着被宠大了,前几年到处不是都闹得欢吗?为了往上爬,举报他亲爹亲妈挖社会主义墙角!写大字报,混了个小红兵头头当着,还领头批斗他自个儿爹妈呢!老来得子,给惯坏喽,自私透顶!”
周红梅震惊地张大了嘴:“啊?还有这事儿?”
“他爸妈咋还挖上社会主义墙角了?”
“嘿,为了让他们那宝贝大儿子多吃口肉,养猪的时候偷摸留下一直小猪崽养在家里地窖里头。我估摸着这事也是王飞天撺掇的他爹妈干的好事。”
“啧啧啧……还是不对啊?那照这么说他恶名应该远洋了才对啊?他咋混进县城农机院的?”
刘婶哼了一声,“后来他又举报王家坳整啥‘分田’什么玩意的,说人家签了生死状自己分田种地,说一整个屯子要复辟地主……具体咋回事俺也闹不清,反正上面大概也不愿意真处理,毕竟那么多人呢,为了堵他的嘴就把他打发到农机站看大门去了。”
“啊?农机院看大门的啊?我以为他是农机院正经技术工呢。”
“就他?!你们是没见过他,奸懒滑馋占了个全。就他还想学技术呢。这四人组倒台了,以后指定有人找他麻烦,你们瞅着吧。”
一直安静听着的周红梅,此刻眉头紧锁,想起了什么:“刘婶,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当年周舟同志牺牲后,组织上发了抚恤金,那个王大力是不是还跑咱这闹过?想把这钱据为己有,说周舟是他家养大的?”
“对!就有这么回事!”刘婶立刻想起来了,“他想吃绝户呢,要不是孙玉芬娘家那边有点能耐,给顶住了,指不定让他闹成啥样呢!这人啊,心术不正!”
一番话说完,食堂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笼屉里残余的蒸汽微微飘荡着。
赵晓芬气得胸口疼:“我的妈呀,这一家子都是啥人啊!老的刻薄寡恩,小的无情无义!怪不得教出王啸天那样的孩子!根儿上就坏了!”
程秋霞也摇头叹息:“真是可怜周舟同志了,那么好个人,摊上这么两家子……好在后来遇到小兵他妈和孙队长。”
程秋霞看着旁边默默吃肉包子、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的程飞,心里百感交集。
正说着呢,孙玉芬也来食堂打饭了。
“哎呀!孙干事才下班啊?快来!”
“咋啦?婶子们?”
“你家周小兵让人欺负了!”一行人将前因后果给孙玉芬说。
“谢谢婶子们,我现在就回家看看。”
“孙干事,你放心要是用着我们就吱声,咱没别的本事,去子弟学校和农家大院闹上一场还是可以的!”
回家的孙玉芬没急着问怎么回事,先给周小兵碗里又夹了个包子,柔声道:“小兵,别听外人瞎说。你孙爸爸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你亲爸爸是个英雄,我们都记着他呢。你有两个爸爸疼你,是福气。”
周小兵抬起头,眼睛里水光潋滟,用力地点了点头,咬了一大口肉包子。
这时,孙志刚阴沉着脸从外面回来了。他显然已经去找过王大力,结果估计不太愉快。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到周小兵身边,大手放在儿子头上,揉了揉:“没事了,儿子,爸跟他说清楚了。以后他再敢胡说,爸还去找他!”
周小兵“嗯”了一声,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递到孙志刚嘴边:“爸,你吃,肉馅的。”
孙志刚看着儿子那带着讨好和依赖的眼神,心一下子就软成了水,就着儿子的手咬了一口包子,嚼了几下,重重地说:“嗯!香!”
这大院里的人们,看似平静生活,可哪家锅底没有灰呢?只是苦了孩子。孙玉芬看着孙志刚和周小兵父子俩靠在一起的背影,心想,这世间冷暖,人情善恶,有时候,连孩子都得早早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