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门客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的狂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何事如此惊慌？”张良皱眉，心中却猛地一跳。
“始皇帝！始皇帝东巡至泰山，欲行封禅大典！却不想，天降暴雨，狂风大作，竟将他立下的石碑都给吹倒了！”
门客激动得语无伦次。
“如今，天下儒生都在议论，说嬴政德不配位，暴虐无道，故而不为上天所容！此乃亡国之兆啊！”
亡国之兆！
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张良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猛地站起身，太好了！
嬴政的暴行，人神共愤！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
“传我令！”
“将此消息，添油加醋，传遍天下！”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秦，气数已尽！”
……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的按钮。
他散播的谣言，如星火燎原，在压抑的大秦土地上，点燃了无数人心中仇恨的火苗。
始皇帝继续东巡，他则策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
博浪沙。
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锤。
“咣当——！”
那辆最华丽的马车，被砸成了碎片！然而，嬴政不在车里。
刺杀失败，他成了帝国头号通缉的要犯，开始了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涯。
他狼狈过，绝望过，但心中的火焰，从未熄灭。甚至在逃亡途中，还得到了一个机遇，一本兵法。
不久之后，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传来。
始皇帝，死于沙丘宫！
紧接着，矫诏、赐死扶苏、胡亥登基……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欣喜若狂！
暴君已死，继位者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
秦，必亡！
六国遗民、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走出藏身之处，凭着自己的智谋，找到了那个他认为可以辅佐的君王，投入其麾下。从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一次又一次的谋划。
他看着六国的旗帜重新在废墟上竖起，又看着它们在混战中倒下。
他看着无数人死去，士兵，平民，贵族……
血流漂橹，白骨盈野。
但他不在乎，这是必要的牺牲！是为了推翻暴秦，是为了光复韩国，必须付出的代价！
终于，那场席卷天下的战火，熄灭了。他的主公，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建立了新的王朝。
御座上，那个曾与他并肩作战、推心置腹的主公，如今已是新朝天子！
一道尖锐高亢的宣旨声，响彻殿宇：
“……韩国旧臣张良，运筹帷幄，功盖天下！特封为留侯！食邑万户！”
留侯！
位极人臣！
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张良胸中涌起滔天巨浪，他亲手埋葬了那个让他国破家亡的暴秦！
他赢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那双眼睛，变了。
曾经的信任、热忱、兄弟般的情谊，荡然无存！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猜忌，和审视蝼蚁般的冷漠！
那不是看开国功臣的眼神，那是看一柄随时可能伤到自己的，即将被收入鞘中的利剑！
他的韩国，彻底没了。
那片他赌上一切，不惜让天下血流成河也要光复的故土，如今，只是新王朝版图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郡县。
他为之奋斗的一切，终究是为他人作嫁，亲手为自己的故国，钉上了棺材板的最后一颗钉！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他曾笑着对别人说过。如今，却化作一柄剑，悬在了自己的头顶！
他亲眼看见，那个被誉为“兵仙”，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韩信，被一道伪诏骗入宫中！没有审判，没有对峙！只在长乐宫的钟室之内，被斩杀！他仿佛能听见那位绝世名将临死前，那不甘、屈辱到极致的嘶吼！
他又看见了！那个与主公同乡，忠心耿耿、被视作兄弟的樊哙，只因一桩捕风捉影的构陷，便被下了必杀令！若非主公驾崩得快，早已满门抄斩！
一个又一个曾经鲜活、与他并肩饮酒的功臣，化作了黄土。
每一次上朝，他都感觉脖颈发凉，仿佛那把看不见的屠刀，随时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怕了。
他真的怕了！
他推翻了一个暴秦，却亲手扶持起了一个更可怕的存在！
嬴政的暴，是写在脸上的霸道，是“朕即天下”的威压！而这位新君的刀，却藏在“与君同乐”的笑脸之下，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捅进你的心脏！
为了活命，他只能称病，交出所有权力。他开始对所有人说，自己看破红尘，要追随赤松子，修仙问道，再不问世事。他躲进了深山，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人。
心中的国仇家恨，早已被岁月磨平。
生命尽头的某一天。
他拄着拐杖，站在山巅，俯瞰着山下萧条的村庄。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从一个凶神恶煞的税吏脚下，抢回半块发霉的饼。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死死抱着税吏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只为能少交一斗粮食。那税吏一脚踹开女人，狞笑着将那半块饼踩进泥里，碾得粉碎！
“苛政猛于虎！”张良浑身剧震，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就是他想要的天下吗？
这就是他付出了所有，不惜让亿万生灵涂炭，也要换来的结果吗？用一场席卷天下的战火，换来另一场永无止境的苦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下邳桥上，那个赠予他兵书的黄石公。
老人说：“孺子可教也。”
老人是教他用这经天纬地之才，去掀起一场更大的浩劫吗？！
“我……似乎错了……”
“我错了啊！！”
他猛地扬起头，发出悲鸣，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
他不是后悔灭秦！胡亥的二世暴政，本就该亡！他后悔的是……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是战争？为什么一定要让天下分崩离析，再用白骨和鲜血去重新粘合？如果……如果当初，辅佐的是那个虽有瑕疵、却真正结束了数百年战乱、开创了大一统格局的始皇帝！
用自己的智谋，去引导他，去规劝他，去延续那来之不易的统一！
会不会，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能免去几十年的战火与流离？
会不会，就没有那一场场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一个从未有过，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疯狂噬咬着他即将熄灭的灵魂！
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愿意！他愿意放下所有的仇恨与骄傲！只要能让这天下，免于战火！
随着这最后一道悔恨的念头炸开，他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死了。
……
“嗬——！”
一声剧烈的喘息，张良猛地睁开了双眼！他像一个溺水之人，疯狂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忽然，鼻尖传来潮湿的泥土和清幽的茶香。
他……没死？
他僵硬地低下头，自己正坐在石桌前。桌上，有茶，有血液。
对面，坐着一个女子，正端着一杯茶，慢悠悠地品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从他闭上眼，到再次睁开，仿佛只过了一瞬间。
可在他的脑子里，他的灵魂里，却实实在在地，烙印下了一场长达百年的，从希望到绝望，从辉煌到悔恨的人生！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可是在他的感觉里，这双手，却分明是布满皱纹，苍老无力，沾满了洗不净的血。
“你……”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要裂开，却只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他看着周觉，那双曾经清亮平静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沧桑，与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那一梦百年，彻底抽干了！
周觉将茶杯放下。
“啪。”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尤为清晰！
她看着张良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声音轻飘飘的，却再次揭开张良梦中的伤疤。
“如何？”
“留侯大人。”
她特意加重了“留侯”二字。
“这条没有我参与，你自己选择的帝王路，走得……还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