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受苏婉清梦中托付,吴承业便将寻访沈文轩之事放在了心头首要。他派出的几名得力伙计,皆是精明能干、善于交际之人,领了重赏的承诺,分作水陆两路,一路沿运河北上,一路走官道陆行,沿途在驿站、码头、茶棚、客栈等人流繁杂之处细细探听,更带着吴承业亲笔所书、盖有商号印记的拜帖,拜托往来各地的相熟商队代为留意。
时光荏苒,转眼月余。这日,吴承业正与柳氏在厅中核算近日因家宅不宁而疏于打理、略显亏损的账目,忽闻门外脚步急促,一名派往京城的伙计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满脸兴奋,也顾不得行礼,便高声禀道:“老爷!老爷!打听到了!打听到了!”
吴承业霍然起身,急问道:“快说!沈文轩沈公子,如今何在?”
那伙计喘了口气,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小的到了京城,依着老爷吩咐,先是寻了与咱们有生意往来的几家绸缎庄、茶行的掌柜,托他们打听官场上可有位钱塘籍、名叫沈文轩的官员。起初几日并无消息,后来一位掌柜引荐了在翰林院当差的一位书办,这才问得确切消息!咱们要找的沈文轩沈公子,如今就在翰林院任职,官拜翰林学士!乃是天子近臣,清贵无比啊!”
“翰林学士?”吴承业与柳氏对视一眼,皆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当年那个被苏家驱逐的穷书生,如今竟已身居如此高位;喜的是人总算找到了,苏小姐的心愿有望得偿。
“可知沈府坐落何处?”吴承业追问。
“打听到了,就在城南崇仁坊一带。小的还特意去坊门口确认过,府邸虽不奢华,但门楣上书‘沈府’二字,确是翰林学士的宅邸无疑。”
“好!好!辛苦你了,去账房领二十两赏银,好生歇息几日!”吴承业大喜过望,立刻吩咐道。
伙计千恩万谢地退下后,柳氏却微蹙眉头道:“当家的,沈大人如今已是朝廷高官,我们一介商户,贸然前去,只怕连门都进不去,更遑论提及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只怕……只怕会被当成攀附之辈,拒之门外。”
吴承业沉吟片刻,目光坚定:“无论如何,既然答应了苏小姐,便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何况此事关乎苏小姐清白与沈大人心结,非同小可。我亲自去一趟京城,带上周福,他认得沈公子,说话也更便宜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沈大人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计议已定,吴承业即刻着手准备。他备下了几样钱塘特产的精巧礼物,又带足了银两,三日后,便带着周福,登上了北上的客船。运河之上,千帆竞渡,吴承业却无心观赏两岸景色,心中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向那位素未谋面的沈学士开口。
一路舟车劳顿,半月之后,主仆二人终于抵达了繁华似锦的东京汴梁。但见汴河两岸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热闹远胜钱塘。他们无暇流连,寻了处干净的客栈安顿下来,次日一早,便换了体面衣裳,带着拜帖和礼物,直奔城南崇仁坊沈府。
来到沈府门前,但见黑漆大门紧闭,门前左右各立一只石鼓,虽无高官显宦的煊赫气势,却自有一股清贵门第的肃穆。吴承业整了整衣冠,上前叩动门环。片刻,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门子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他们,见二人虽是商人打扮,气度却不俗,语气倒也还算客气:“二位有何贵干?”
吴承业拱手道:“烦请通禀,钱塘故人吴承业,特来拜会沈文轩沈大人,有要事相告。”说着,将拜帖并一份不菲的门敬递了过去。
那门子接过,看了看拜帖,又掂了掂门敬,面色稍缓,道:“我们老爷今日有客,不便见外客。拜帖我代为转呈,二位请回吧,若老爷有暇,自会相请。”
吃了闭门羹,吴承业与周福只得返回客栈。一连三日,每日清晨便去沈府求见,得到的回复皆是“老爷公务繁忙,无暇接见”。那门子后来见他们又来,脸色也有些不耐,言语间暗示,每日里打着“故人”旗号想来攀附的商户不知凡几,让他们不必再徒费心力。
周福有些气馁,对吴承业道:“老爷,看来这位沈大人官威不小,怕是难见了。我们是否想想别的门路?”
吴承业却摇头道:“此事关乎隐私,不宜张扬。唯有当面陈情,方能取信。他既不见,我们便等,等到他愿意见为止。”
第四日傍晚,夕阳西沉,吴承业与周福再次来到沈府门前,却不急于叩门,只是静静等候在街角。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听一阵马蹄声和轿夫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一顶青呢小轿在几名随从的护卫下,停在了沈府门前。轿帘一掀,一位身着常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须发间已见霜色的官员下了轿,眉宇间带着一丝官场劳碌后的疲惫,正是刚下朝归来的沈文轩。
吴承业见状,再不迟疑,快步上前,在距离沈文轩数步之遥处,深深一揖到地,朗声道:“钱塘吴承业,冒昧拦驾,恳请沈大人拨冗一见,实有关乎二十年前一位故人之要事相告!”
沈文轩正欲入门,忽被人拦住,眉头微皱,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如今身居清要,最厌烦的便是这等拦路攀附之事。他脚步未停,只是淡淡道:“本官与你素不相识,有何要事可谈?若有公事,可往衙门递帖。”语气疏离而冷淡。
吴承业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猛地抬头,目光直视沈文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沈大人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钱塘城南苏家,那位名唤苏——婉——清的——二小姐?”
“苏婉清”三字如同三道惊雷,猝然炸响在沈文轩耳畔!他猛地刹住脚步,霍然转身,那双原本带着疲惫与淡漠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死死盯住吴承业,声音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失了平日官场的沉稳:“你……你说谁?!婉……婉清?!你……你怎么会知道她?!她……她不是早已……”
“早已病故了,是么?”吴承业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心知找对了人,也触到了他心底最深的隐秘,当下更不犹豫,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沈大人,苏小姐并非病故,其中另有惊天隐情!此事关乎苏小姐身后清白与二十载沉冤,请大人务必容吴某细细禀明!”
沈文轩脸色瞬息万变,由震惊转为疑惑,再由疑惑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与恐惧。他死死盯着吴承业,仿佛要从他脸上分辨出真伪。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侧身让开道路,声音沙哑道:“……请……请入内书房叙话。”
书房内陈设雅致,四壁书架,翰墨飘香。屏退了左右,只剩下沈文轩、吴承业与周福三人。沈文轩甚至来不及请客人坐下,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依旧带着颤:“吴员外,你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婉清她……她不是当年嫁往湖州,不久后便……便暴病身亡了吗?” 这“暴病身亡”四字,他说得极其艰难,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旧日的伤痛,似乎还有一丝被时光磨淡了、却未曾彻底消失的怨怼。
吴承业长叹一声,示意周福上前。周福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沈公子!老奴周福,当年曾在苏家为役,您……您可还认得老奴吗?”
沈文轩凝目细看,尘封的记忆被唤醒,惊道:“你……你是福伯?!”
“正是老奴啊!”周福泣不成声,“沈公子,您错怪小姐了!小姐她……她从未负您啊!当年老爷逼她嫁与湖州盐商为妾,小姐抵死不从,就在成亲前夜……在她自己的闺房里……用一尺白绫,自缢殉情了!”
“什……什么?!”沈文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踉跄后退,若非扶住了身后的书案,几乎要瘫软在地。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吴承业见状,接过话头,用沉痛而清晰的语调,将如何购宅、如何闻鬼泣、如何请高僧、如何掘地见棺、如何听周福讲述往事、如何迁葬超度,以及苏婉清如何两次托梦,恳求寻找他并转达“从未相负”之心意等情由,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叙述了一遍。
他讲述之时,沈文轩只是呆呆地听着,仿佛化作了一尊泥塑木雕。然而,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拳头,以及那无声滑落、瞬间沾湿了官袍前襟的滚烫泪水,却泄露了他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撕心裂肺。
待吴承业讲到苏婉清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勒痕,以及她梦中那凄然恳求的神情时,沈文轩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积压了二十年的误解、悔恨、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他猛地以手捶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婉清——!是我错了!是我错怪了你啊——!”
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只当你……只当你贪慕虚荣,屈从父命……我恨过你,怨过你……却不知你……你竟为我……受了这般苦楚!沉冤地下二十载……婉清!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这位在朝堂之上从容应对、起草诏诰的翰林学士,此刻哭得如同一个迷途的孩子,所有的功名利禄、官场体面,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毫无意义。
吴承业与周福立于一旁,亦是心酸不已,默默垂泪。良久,沈文轩的哭声才渐渐止歇,他抬起猩红的双眼,眼中虽含泪,却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冠,对着吴承业,竟是深深一揖:“吴员外,周福老丈,多谢二位!若非你们,沈某至死都活在这错误的怨恨之中,婉清的冤屈亦将永沉地下!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吴承业连忙避让:“沈大人万万不可!此乃吴某份所当为,亦是苏小姐精诚所至。”
沈文轩直起身,目光望向南方,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痛悔,坚定地道:“我即刻向朝廷告假,明日便随你们返回钱塘!我要去婉清墓前,亲口告诉她……我来了,我……我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