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一夜未眠,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她便唤来贴身的丫鬟,吩咐备轿,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府门,径直往城外灵隐寺而去。
灵隐寺坐落于西湖以西的幽谷之中,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殿宇巍峨,香火鼎盛。清晨的寺院笼罩在薄雾与檀香的氤氲里,钟磬悠扬,梵唱低回,自有一番涤荡尘虑的庄严气象。柳氏无心观赏景致,匆匆步入大雄宝殿,焚香跪拜之后,便求见寺中住持慧能禅师。
知客僧将她们引至后方一间清静的禅房。慧能禅师年约六旬,眉须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孩童,透着洞察世事的智慧光芒。他手持一串乌木念珠,静坐于蒲团之上,听柳氏涕泪交加地诉说了家中近日发生的种种怪事——夜半哭声、湿脚印、米缸异状、夫君的噩梦与病体……
慧能禅师静静聆听,神色平和,唯有在听到“青衣女子索地”之语时,指间捻动的念珠微微顿了一下。待柳氏说完,他沉吟片刻,缓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莫要过悲,世间万法,皆循因果。听汝所言,宅中确有幽怨之气盘桓不散。老衲便随你走一遭,看个究竟罢。”
柳氏千恩万谢,当下便请了慧能禅师,乘轿返回吴府。
此时已近正午,吴承业勉强起身,正由周福伺候着在厅中用些清粥小菜,见柳氏引着一位宝相庄严的老僧进来,先是愕然,随即面露不悦。他虽被怪事折磨,但多年经商养成的务实性格,使他对僧道之流仍抱有几分疑虑,认为多是欺世盗名之辈。
柳氏连忙上前,低声将前往灵隐寺求助之事说了。吴承业见事已至此,加之自身确实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只得勉强起身见礼:“有劳大师奔波。”
慧能禅师合十还礼,目光在吴承业脸上停留片刻,叹道:“施主煞气侵体,元神亏损,若再拖延,恐有大厄。”
禅师不再多言,要求先在宅院四周查看。他从大门步入,经过前院、厅堂、回廊,一路默然不语,只是偶尔停下脚步,闭目感受。越往宅院深处走,他眉头蹙得越紧。及至走到吴承业夫妇所居的东厢主卧门前时,禅师骤然停步,手中念珠捻动速度加快,脸上露出悲悯之色。
他站在卧房门口,并未立即进入,而是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唇齿微动,默诵经文。良久,他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射卧房地面,对跟在身后、忐忑不安的吴承业沉声道:“施主,你占了她的地。”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吴承业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颤声道:“大、大师……您此言何意?这宅子乃是我真金白银所购,地契房契俱全,怎、怎会是占了别人的地?”
慧能禅师伸手指向卧房内铺设的崭新的青砖地面,声音低沉而肯定:“非是阳间之地,而是阴宅之所。这卧房之下,掘地数尺,埋有一具含冤负屈的尸骨。其怨念凝聚不散,萦绕于此,日泣夜号,故有鬼泣索地之事。你夜夜所梦,便是她在向你昭示冤情,索还其安身之地啊!”
吴承业听得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幸亏周福在一旁赶忙扶住。柳氏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大师!求大师慈悲,救救我们!我们实不知情啊!”
慧能禅师伸手虚扶,道:“施主请起。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首要之事,是让真相大白,使亡者得见天日。施主若信老衲,即刻命人于此卧房之内,掘地三尺,直至见到棺木为止。切记,掘地之时,需心怀敬畏,不可喧哗嬉闹,更不可损伤棺木遗骸,否则怨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这个地步,吴承业哪还有半分怀疑与犹豫?求生之念压倒了一切。他立刻挣扎着站起,嘶哑着嗓子命令周福:“快!快去叫几个胆大心细、嘴严可靠的人来!带上锄头、铁锹,按大师吩咐,就在这屋里挖!”
不过片刻,周福领着四五个身强力壮、平日还算沉稳的仆役进来,个个脸上带着惊疑与恐惧。得知要在老爷卧房掘地找棺材,更是面面相觑,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工具。但在吴承业的厉声催促和慧能禅师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几人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开始挖掘。
“哐……哐……”锄头、铁锹与泥土、砖石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卧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青砖被一块块撬起,泥土被一锹锹铲出。空气中弥漫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阴冷。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那逐渐扩大的土坑,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紧张与恐惧。
时间一点点过去,土坑越挖越深,已超过一人深浅。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一个仆役的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
“老、老爷!挖……挖到东西了!”那仆役声音发颤地喊道。
吴承业和慧能禅师立刻凑到坑边。只见在潮湿的深色泥土中,赫然露出了一角黑色的木板,木质紧密,虽埋藏多年,却并未完全腐朽,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难辨的花纹。
“小心些,将四周的土清开,莫要损坏了棺木。”慧能禅师吩咐道。
仆役们放下锄头,改用双手和小铲,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棺木周围的泥土。渐渐地,一口完整的黑檀木棺材显现出来,长约七尺,宽约三尺,通体漆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股阴寒之气愈发浓重。
“大师……这……这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吴承业声音干涩,心脏狂跳。
慧能禅师凝视棺木,道:“开棺。”
仆役们面露惧色,踌躇不前。周福深吸一口气,率先拿起一根撬棍,对另外两人道:“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按大师说的做!”三人合力,将撬棍插入棺盖缝隙,用力一撬。
“嘎吱——”一声沉闷的声响,棺盖被缓缓撬开一道缝隙,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和一丝奇异冷香的气息弥漫开来。当棺盖被完全推开,众人壮着胆子向内望去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棺内躺着一具女子的尸身,穿着一身早已褪色但依稀可辨原是青色的罗裙,身形完好,竟然未曾彻底腐朽!她的面容虽然苍白得毫无血色,皮肤紧绷,却依然能看出生前的清秀轮廓,柳眉杏目,堪称佳人。然而,在她纤细苍白的脖颈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狰狞的毒蛇,盘绕其上,触目惊心!
“这……这是……”吴承业惊得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一直紧紧盯着棺中女子的周福,猛地扑到坑边,仔细辨认之后,发出了一声悲怆的惊呼,老泪纵横:“小姐!是……是苏小姐啊!婉清小姐!”
这一声呼喊,如同另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吴承业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福:“周福!你认得她?!”
周福跪倒在土坑边,以头触地,泣不成声:“老爷……老奴……老奴认得!这是二十年前,住在咱们这宅子里的苏家二小姐,苏婉清啊!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竟然被埋在了这里!整整二十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