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做打算,另起炉灶——”
溥乙将张熏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眼神呆滞,内心因这八个字受到的冲击,真是无以复加。
毕竟,就在数日之前,皇清复辟之势尚且是如火如茶地展开着,各项计划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行,他真以为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再登大宝,重掌江山了。
却没有想到,自那周昌领一众革命党人劫了法场,救走王季铭开始,形势便急转直下一原本逊皇帝还觉得,最多是今下皇清复辟的计划略微受挫,自己忍耐些时日,这江山早晚还是得落在自己手里。
可却没有想到,至于如今,连于满清皇统延续之中,举足轻重的六位先皇帝,都向他下了旨意,令他早作打算,另起炉灶”——
这意思是皇清复辟已不具备可行性?
可是,可是——
溥乙张着口,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地向张熏说道:“先皇帝们降下这道法旨,是何用意啊?
“什么叫另起炉灶,什么叫早作打算?
“不过是些许挫败,便要抛弃眼下这大好声势,另起炉灶了?”
张熏眼神微黯。
他比逊皇帝更清楚,眼前所谓大好声势,根本就是溥乙的一场幻觉而已。
不过是五飨政府占据了京城,在军兵弹压之下,民众之间迫不得已营造出的一种假象,可在如今,南方革命党人联合太平天国馀孽,已经揭竿而起,北方义和团的残党已然裹挟了太多愚民,愈演愈烈,诸般乱象之下,各路枭雄依傍鬼神之力,龙蛇并起,雄踞一方。
至于今时,五飨政府虽是名义上统领天下的政府,但政令根本出不了京城!
如此局面,焉能称得上是大好局面”?
便是五飨政府内部,也是山头林立。
除却主张皇清复辟的他这一支,还有主张君主立宪”的曾氏一支,及至借恢复帝制之名,明面上打出反清复明”旗号,赢得广泛支持,暗下里更与革命党人连成一片的中立派”!
看似是花团锦簇的局面,底下其实早已经虫叮鼠咬,千疮百孔!
“皇上应该多多关注时局,方知我等今日维系这局面,已属不易。
“今下那个周昌,却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引得各方心思浮动,再不能都被聚拢到皇清复辟”这一条船上来了。”张熏低声叹气,还是与溥乙交了底,让这位逊皇帝也有个心理准备。
溥乙闻声,顿生出一种梦想彻底破灭的感觉,让他心凉。
他看着张熏,嘴唇嗫嚅半天,才道:“那丶那怎么办?”
身为逊位皇帝,他对于今时满清在天下人心中是个怎样观感,倒是比较清楚的一毕竟当时退位,正创建在天下反清浪潮愈演愈烈,各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反清运动的前提之下,彼时满清开国之时,对于汉人所做的恶事,今下桩桩件件都回馈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从前因着皇清复辟”这个目标,让溥乙觉得自己未来有利可图,也就选择性地忽略了天下人对于重回满清的恶感,可眼下有先皇帝下达的旨意,今下更有张熏相劝一皇清复辟已经完全不可能成功,那他再逆势而动,岂不是要跌个粉身碎骨?
他的未来,他的前途,已经一片昏暗。
尽管他仍有心挣扎,有许多不甘一张熏垂着眼帘,沉吟了片刻。
徜若这位逊皇帝,真正是位英主,能成一番事业,他自愿为其臣佐,可他如今对其已经彻底失望,自觉对方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大事业了。
不过,本着为主谋事的心思,他今下的建言,倒也真诚:“您主动退位,使天下终究免于一场纷争,也有不少大人物承您这份情一今下既然皇清复辟已没有成功的可能,您不如就势退隐,将这紫禁城,也让了出去罢。
“去往津门,在彼地做个寓公,富贵一生,于您而言,也不是坏事。”
“这紫禁城一将我家这祖宗基业,也给让出去?”溥乙勃然色变,他能想到的最坏情况,无非是自己从此继续躲在这紫禁城中,不再掺和外头的事,和从前一样就行,却没有想到,这一回,他不仅不能再干涉外事,就连自己的家,也都得拿出来,拱手让人了,“我这么做,岂不是令祖宗蒙羞?
“多少旗人都看着我呢,我做出这种事——”
溥乙气得胸膛起伏。
张熏此时神色反倒更平淡了些:“其实今下之事,也还未到我所说的这个地步来。只是您图谋皇清复辟,终究叫不少人更加深了对您的恶感,这算是已经埋下了一份因果。
“今时主动退出紫禁城,便可以消去这份因果。
“您也可以继续安居在这紫禁城中,只是须知,因果今时埋下了,未来有朝一日,便总是有清算的时候——”
“这是威胁吗?!”溥乙面皮都抖了起来,“这是天下人对我们爱新觉罗的威胁?他们都等着掀翻我们,抄我们的家,夺我们的产?”
张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有言声。
这份家产,再往前数,也不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
不过是江山轮流坐罢了。
溥乙不敢当面骂这个张熏,对方办事不利,害得他连这皇城都要保不住!
他只得将外头那些人,那些不指名道姓的人,都给骂了一遍。
大骂一通过后,他才觉得胸中郁气稍稍消减,耷拉着眼皮,盯着眼前的桌面良久,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抬眼帘,眼里有了亮光,扬着声向张熏问道:“爱卿,我们祖地那边,有座天照坟,其中所出鬼神,竟与我们旗人有些血脉纠缠。
“你觉得,我们与天照协作,在东北谋求立国,如何?”
张熏闻声,眉头紧皱。
他对这位逊皇帝的印象已经固定,若由他来评价溥乙,便是心比天高,色厉胆薄,空有抱负,毫无担当”此十六个字,若溥乙哪怕稍有才能,他都觉得对方谋求与鬼神合作,雄踞一方,徐徐图谋全国,并不是一件毫无可行性的事情,可眼下溥乙是这么个模样——
对方若是安安稳稳,富贵馀生自然可以保住。
可对方偏要折腾,那前景凄凉,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并不看好对方与那阴坟中显化出来的邪神合作,那样邪神,不是这位逊皇帝还有那帮子只想分富贵,同样没什么骨气的遗老遗少可以驾驭的,这些乌合之众,成为邪神傀儡的可能性极大。
是以,张熏稍加思量后,便摇了摇头:“天照来历诡邪,不是皇飨神灵那般容易驾驭,其之邪异,比俗神更甚之,虽不知此鬼为何会与旗人血脉相通,但依我看来,此绝非好事,须要小心天照借人身而彰鬼道,借皇清的壳子,孕育它自己的鬼胎——”
他只差把小心被天照当成傀儡这句话直言出来了。
“东北乃是我家龙兴之地,彼处索伦六部骁勇善战,守关的满人多不胜数!”溥乙却愈想自己这个提议,愈觉得可行,他在御书房中来回踱步,眼露精光,心中热切无比,恨不能当下就前往东北去,一展抱负!
张熏则忍不住道:“索伦六部——已经不复存在了。
“至于关外的满人——他们与皇清之间,多有积怨。”
大清如何对索伦六部,便也如何对他们关外的穷亲戚。
索伦六部在大清折腾之下,已经元气大伤,早就不能出兵征战,部族近乎灭族绝种,关外满人在关外被满清美其名曰守关,实则是被困在彼方苦寒之地,绝不准许进入关内,只能以渔猎为生,须年年向皇帝进贡一定数量的动物猫皮丶猎获丶人参丶东珠等等珍物。
而这些珍物的采收猎获,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凶险的事情。
关内旗人遛鸟喝茶,作威作福,关外满人却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此般情形一直演进至山海关开禁,满人对于爱新觉罗的仇恨,早已积累到了极处。
此般情形之下,谈什么获得索伦六部丶关外人的支持?
然而,溥乙此时已听不进张熏的话。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张卿,你先退下罢,我有些疲乏了。”
张熏见劝他不住,也只得退下。
待到张熏一行人离开,溥乙更免不了对跪在地上的老太监一顿毒打。
在宫中,皇帝嫔妃殴打太监宫女,并不鲜见。
史书不会记载这些微末小事,死在宫里头的太监宫女,亦是无声无息,自他们选择人身依附皇帝丶贵族开始,便注定了自身的性命被拿捏在大人物手中,不可能得到任何保障。
也就是这个老太监总算还有点几用,不然他今下也免不了落个不慎落井致死”,被运出宫去,往乱葬岗里一丢了事的结局。
“你去!”溥乙由着另一个太监给自己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斜靠在椅子上,歪坐着,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老太监,瞪眼道,“去把金永祥丶那正元这几个七人杰里头的人物,都给我叫到宫里来!
“我,朕!朕得好好问问他们,天照坟那边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皇上仍然没有打消拜鬼天照,与鬼合谋的心思。”
张熏在前头大步走着,身后跟着他的副官,他目视前方的宫门,口中连连出声:“你往后每日,便多收集一些天照坟那边的凶险情形,整理成一份小报,往宫里送来。
“他早就命人暗下里刺探天照坟,或许已与天照有了勾连。
“着人重点盯着金永祥丶那正元这几个所谓的爬出了天照坟的七人杰”,好好告诫他们,叫他们不要动歪心思,不要误导皇上,好好想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是。”
副官点了点头。
这时候,张熏看着前头的宫门,却忽然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在他体内,五脏震动。
五尊皇飨神灵释放皇飨诸气,于他心脉间打开了一道门户。
—
门户之中,飘散出一道明黄色的纸笺。
张熏心神与那道纸笺稍一接触,便感应到六位先皇帝的神念,凝作法旨,在他心识间铺陈了开来:“与天照合作,并非不能成事。
“你须全力辅佐。”
这一道法旨,引得张熏身心都颤栗了起来。
他自是大清的忠臣,所忠者,并非溥乙一人,而是大清历来的先皇雄主,毕竟他体内的五脏庙,寄存的皇飨五神,便直接可以与满清先皇沟通。
如不能彻底忠于皇清,体内皇飨也早就造反了。
眼下他分明认为,与天照合谋绝非好事,可不只是溥乙,六位先皇都执意要如此,这让他不禁怀疑是自己判断错了时局。
更有一个幽微想法,在他心头一闪而过。
“莫非是六位先皇,也到了穷途末路之时,所以病急乱投医?”
这样念头只在张熏脑海中飞掠而过,并未有片刻停留。
他更坚定于是自己判断出错的因由,便站在原地,想了想,又同副官说道:“我先前所言,暂且按下,不必收集天照阴坟那边的凶险事例,呈送宫中,亦不必再去告诫七人杰一你遣人去他们府上,邀请他们往长安春饭店,参加晚宴。”
说着话,张熏又转回身,径自往御书房走去。
他却要与皇上好好商量商量,如何谋划东北事业!
黄天黑地之间。
高耸的火山丶遍布的业力岩浆,皆随着周昌脚下的火鬼蔓延过去,而不断熄灭,不断沉寂,最终,此般火山地狱之境,尽作虚无。
今夜,周昌修行黄天黑地观想法,又连破三层地狱,已至第十六层火山地狱。
随着火山地狱被火鬼轻易破去,他消去了黄天黑地观想相,窗外天光倾照进屋子里,屋子里,那些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阴影角落,象是有恐怖而狰狞的存在在蕴酿着,交错的獠牙丶低沉的呜咽丶
猩红的舌头,渐从黑暗各处伸了出来,将周昌包围簇拥在这黑暗中央。
七头獒赞本,在他突破第十六层火山地狱之后,已然化作了想魔!
他一念转动,沾染了他一缕心识而生变故的黑暗,顿归平静。
周昌推开门走出屋子。
屋外阳光正好,秀娥不在饭馆的后院里。
前厅中,王老爷子正在与请来的锣鼓队确定今天开张的曲子,以及各项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