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夜,满清关外皇陵福陵”、昭陵,关内冀地景陵、泰陵、裕陵、昌陵共六座陵寝尽生异动。
彼时天中云气变幻,陵寝四下草木衰枯。
黑烟飞腾于上,清气披靡于下。
而陵墓之顶,六道身披龙袍诡影吼啸长空,许久不曾消散。
守陵人恸哭不止,献上种种皇家祭品,兴仪轨,皆不能止消共六位先皇帝之悲号。
天下震动。
京师之内,民议汹涌。
五飨政府以革新风气,昌明吏治”为名,着专人巡察市井,凡见有议论六陵异相者,轻则申斥,重则拘押,便在此般重压之下,民间议论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演愈烈。
人们都说,这是满清的气数彻底耗干了。
所以前朝那几位皇帝,才要坐在自己坟头上哭嚎。
这样的共识,在京师市井之间悄然蕴酿着。
街面上,那些在脑袋后接一根假辫子,到处招摇过市的人都一下子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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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满清最后一位皇帝退位以后,紫禁城门前便一下子清净了下来,不复从前大臣勋贵往来如织的情景。
只在今日,城门前又难得地热闹了一阵。
一列长长的车队,在兵丁簇拥之下,停在城门前。
其后诸多或是西装革履、或是身穿戎装的五飨政府议员将军们,簇拥着一位头顶大檐帽、脑后留着老鼠辫的男人,与他一同进入城门,由内里太监的陪同下,一路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中,逊皇帝溥乙在书桌后正襟危坐。
他还是个青年人,此时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身形在那张大椅子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瘦小。
尽管他努力挺直了背脊,板起面孔,试图做出一副威严之色,可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却将他努力想营造出的气势,破坏个干干净净。
戴着极厚镜片眼镜的逊皇帝,深象是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
身上宽大的龙袍,也不曾为他增添半分威仪。
他长相獐头鼠目,牙齿微,穿着这样龙袍,便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许是在椅子上坐得久了,他有些无聊,便轻轻扭动着身躯。
这时候,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太监,向逊皇帝打千下拜,道:“皇上,大统领就快来了。”
“来了么?好。”
逊皇帝闻声,脸色紧张,又赶紧在椅子上坐好,再次板起了脸。
他身边侍候的老太监温声安慰,道:“皇上,那个张熏,虽然是如今五飨政府的大统领,但你也不必怕他甚么一没有您给他上亲王的封号,他哪里能调取得那么多的皇飨,撑得开如今的声势?
“说这五飨政府的大统领,在外头也是跟您一般的存在。
“呵——但他到了您跟前儿,还就是只是个奴才!”
这番话说得溥乙心里舒坦,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龅突的门牙:“对,奴才!”
话音才落,门外就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跟着就有太监略显慌乱的唱名声:“禀告皇上,忠勇亲王张熏前来拜见一”
太监拖长了音儿,这调子还是溥乙令他们去看戏,在戏班子里学来的。
“让——”溥乙闻声,心头也是一阵发紧,他一张口,才说出一个字,便被身边侍候的老太监扯了扯袖子,逊皇帝顿时会意,跟着道,“请忠勇王进来!”
旧时候宫里头这些规矩,随着大清一下子完蛋,老人们或是相继凋零,或是离了宫,便也跟着全拉倒了。
臣子怎么拜见皇上,该有哪些程序,皇上该在甚么场合说怎样的话?宫里头的人没几个知道的,溥乙只能听着戏,勉勉强强地摆出了这么个章程。
随着溥乙话音落地,门外的太监称了声是,接着毕恭毕敬地与那位忠勇王言语着,将其引进了御书房中。
昏暗光线下。
身材中等,蓄着胡须,粗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身着戎装,迈入了这间御书房。
这位就是今时各方势力共推于台前,乃是五飨政府名义上的大统领的张熏。
张熏目光在御书房中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大椅子上端坐的逊皇帝身上,他面孔上原本带着躬敬又喜悦的笑容,然而在看着大椅子上象是个等着老师批阅作业的学生一般的逊皇帝,张熏面孔上的笑容稍稍黯淡了些丝。
他并非第一次面见逊皇帝。
然而每次面见对方,初开始时,都是满怀欣喜,盘着皇上能有甚么长进,见着了对方之后,想象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便让他心中的热忱一下子消减太多。
今次也不外如是。
但他自认为乃是大清的肱骨忠臣,蒙受皇清知遇提携之恩,是以,哪怕对这位已没了多少爪牙、更掀不起甚么风浪的逊皇帝,他的态度仍是臣子对君主的态度。
当即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向逊皇帝跪地行礼:“臣张熏叩见陛下。”
看着这样一位在外界亦可谓是皇帝一般的人物,向自己下跪,溥乙心中自然舒服熨帖得很,但他身边的老太监这时又用骼膊碰了碰他,他只得道:“爱卿免礼,免礼!
“福寿全,把张卿扶起来!”
“庶。”
站在溥乙身边的老太监匆匆而去,搀住了还未跪下去的张熏。
溥乙满面亲热之色,道:“如今皇清复辟大事,全系于爱卿之身,你我之间,早已不分彼此,便免了这样的繁文缛节吧。”
“是。”
张熏也不推诿,点头应下。
他直起身,抬着头,与溥乙对视。
桌子后的溥乙看着他的眼睛,顿时一阵没来由地心虚,甚至想要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
方才因为对方一下跪,给他带来的那点儿心理优越感,此刻也消失个于干净净。
“今因五飨政府有明文律条在先,皇上不能随意出离紫禁城,对于皇城外诸多风雨世情,皇上应是都不怎么了解的,但是我每日都会遣人送来每日大事总结,及各处机要报纸,不知皇上是否每日阅览?”张熏微微低下头,不再与溥乙相视,转而向其问道。
他低下头,薄乙觉得心理压力少了很多。
可对方的问题,更叫逊皇帝惊慌,有种窒息之感。
看报纸哪有看电影、听戏快活?
但他更知道张熏这是希望自己成材”,也不好违逆了对方的一番好意,只得含糊其辞地道:“前两日读了一些报纸,城外大事,总归有爱卿掌舵。
“真有爱卿都觉得棘手的事情,拿出来,和其他那些下臣商量着,总是会有办法的。
“爱卿不必太担忧了。”
张熏垂着眼帘,御书房内昏暗的光线映衬得他面孔上的表情也是明暗不定,他跟着道:“皇清复辟,诸位大臣必是同心协力,和臣都是一条心的。
“但是,皇上更该有承担干纲的能力。
“否则,皇清复辟以后,皇上莫非还能每日如今时一般么?”
张熏这番话说得有些重了。
他往日里即便有甚么建议,也都用词极婉转。
今下这番话听在溥乙耳中,其为承担干纲”这四个字而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又为张熏话语中隐约的指责意味而惴惴不安,他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又能做些甚么?
皇清复辟,似乎近在眼前。
可伸手去摸,他却又甚么都够不到。
溥乙有些颓丧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整日困于这紫禁城中,好比龙困浅滩,我纵有好大抱负,也难以施展——”
这番话,是真心话。
听到真心话,张熏微微挑眉,心里还是有点喜悦的。
皇上非是玩物丧志,只是今时之情境,令他受困于这紫禁城中,只能如此。
张熏神色放松些丝,道:“皇上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一逆党刺客,名叫王季铭的,他以皇上勾结天照,意图拜鬼祸乱生民为名,行刺皇父?”
听到张熏的话,逊皇帝眼神躲闪,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不过是那逆党攀诬我满清皇族,谋刺阿玛的理由罢了。”
这事却不可能与他无干。
只是他所做诸事,皆有人为他承担责任。
久而久之,他便也就理所当然,遇事便只想将责任推诿到旁个身上罢了。
张熏未就此与溥乙言语纠缠甚么,他摇了摇头,道:“那个刺客,先被五飨政府擒获,后又在临刑之时,挑惹起了好大风波,更致皇上身边的内臣丧命,其就此出逃,还带出了一个叫周昌”的大逆。”
“周昌,我记得这个名字!”
一听到这个名字,溥乙顿时目露凶光,恨得牙根痒痒。
他最信重的内臣,上一任的大内总管太监,便是为此獠所杀!
他急忙向张熏问道:“可是抓住了此贼?
“必须要将此贼枭首示众,千刀万剐,方能偿还其罪!”
张熏迎着溥乙殷切的目光,摇了摇头:“周昌未死,今日,他在京城租贷整修的一间饭馆,就要开张了。”
“饭馆?开张?”溥乙闻声,一下子就要坐不住,恨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怎么不抓住他?叫你的辫子营,曾家的皇极飨军,去抓住他,把他人头带来!”
张熏依旧摇头:“非臣不愿,实是不能。”
“为何?”
“皇上,太庙之中,莫非无人前来禀报那边的情形吗?”张熏这时忽又向溥乙问了一句,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对方,脸色已变得甚为严峻。
溥乙意识到事情不对,他紧皱着眉,转头看向身边的老太监。
老太监慌张下跪:“皇上,您忘了吗?
“昨儿个夜里,太庙守庙的太监来宫里禀报那边情况,奴才了解了情形以后,便赶紧来与您禀报了,说是太庙里头,六位先皇帝的神主牌位晃动不休,里头大风不止,恐有异变,但您当时正在看电一”
“奴才胡言乱语!”溥乙见那老太监还要继续言声,他一脚踢在对方脸上,踢得对方满脸是血,终于闭上了嘴,这时候,他才接着说道,“这般大事,你昨夜何时向我禀报了?
“我看你是想欺君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老太监连连磕头,欺君罔上之名他不敢背,可瞒主不报的罪名,他也承担不起,更何况他是真的前来禀报了,可皇上躲在被窝里头看电影,把他赶了下去——
这个哑巴亏,他生咽下去,皇上承他的情自然是好。
可皇上今下都订了他欺君罔上的大罪,他就这么哑巴了,岂不正是给自己找死路?
老太监磕着头,血液将地上的金砖都染红了。
他想张口言语,一时却又不敢开口,便只能这样不住地磕头。
张熏看着主仆二人这般作态,二人之间究竟是个甚么情形,他内心已然明了,但也不好戳破,只得叹息一声,制止了二人之间的闹剧,接着道:“皇上,昨夜太庙之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
圣祖皇帝、世宗皇帝、高宗皇帝、仁宗皇帝——此六位皇帝的牌位震颤不休,牌位之上,淌出血泪,庙中大风不止,尤如恸哭之声。
“彼时,六位先皇帝的陵寝之上,异相频现,守陵人见有皇帝哭坐于陵墓之上的景象。
“此般景象,乃是大凶之相。
“臣昨夜体内五脏震动,安于五脏庙中的皇飨神灵,尽皆泣血大哭,频频怒骂周昌之名。
“臣情知事情不对,即刻祭奠了五脏庙,与皇飨神灵交通,方知周昌触怒了六位先皇帝,是以,臣奏请先皇,愿亲率兵丁,搜寻周昌影迹,擒杀贼獠——”
说到这里,张熏的神色愈发凝重,眉眼间甚至有些疑惧之色。
他这般神色,加之先前提及的先皇帝陵寝、太庙牌位的种种异相,更加为此间增添了几分凝重而恐怖的氛围,溥乙听故事似的听着他言语,见他此时尤疑不语,便向他问道:“爱卿既向先皇帝上奏,先皇帝恨毒了周昌,莫非没有降下旨意,准充你去擒杀了此獠?”
张熏摇了摇头,又复沉默。
溥乙先前已追问过他一回,当下不好继续再问,也只得看着他,跟着保持沉默。
良久以后,张熏抬眼,眉宇间的疑惧愈来愈浓:“先帝不准臣去侵杀周昌,它令臣对此保持沉默,周昌旦有所求,尽皆答允。
“它们令皇上,早作打算,另起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