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正堂屋里的迷茫问询声持续了很久,方才沉寂。
片刻沉寂之后,曾剃头的声音从房中传出:“大眼儿,进来罢。”
大眼儿’,即是曾大瞻的小名。
听到父亲的唤声,曾大瞻在门外躬身应是,旋即推开堂屋正门,迈步走入。
这间义庄正堂屋里停着五副棺材。
此刻,明暗不定的堂屋里,五副棺材的棺盖开着,一块块闪发着熠熠金光的血肉从那五副棺材里拥挤了出来,长成人的手脚、头颅。
堂屋正对门的那面墙壁上,挂着‘天地君亲师”的神牌。
五道人影从神牌中接连走出,走向那正拼凑着的一副躯壳,钻进躯壳的胸腹之间,化作胸腹中的心肝肚肠、五脏六腑。
而后,原本坐在堂屋角落一张竹床上的瞎眼老者,此时站起身,他的身躯在这瞬间融化作一股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气韵的血浆,流淌向那副正在不断调整、不断组合的人躯。
随着这股血液流入那副人躯之内,那副躯壳双眼中顿有了亮光。
他’面貌年轻而英俊,身量高大。
但他对于自己的这副形貌并不满意,只是皱了皱眉,原本披散在脑后的清爽长发,顿时盘结成了一条长长的老鼠尾,一直垂到腰后。
其面孔上拥挤出了深刻的皱纹,背脊佝偻下去。
不过眨眼之间,这年轻英俊的高大青年人,就变作了一个瘦削的、微微驼背的老者。
这个老者身上笼看件宽大的满清朝服。
朝服上的四爪正蟒爪牙锋利,眼神狞恶,片片鳞甲,好似张张哀哭的人脸。
义庄内外,本不见有半分飨气流淌。
直至‘曾圣行’穿上了这件满清朝服,才有横霸而尊贵的皇极飨气,渐渐在义庄里流淌了起来。
这丝丝缕缕皇极飨气,仅仅往外流淌出了些丝,便在曾圣行挥手之间,全被禁铜在他身上这件前清朝服之中,不得再有半分往外泄露。
曾圣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着跟前躬着身子的长子,他面露笑容,一双三角眼随面部肌肉动作而微微上挑,本就凶厉的面容,因这一笑,更显得狠毒:“大眼儿,何事逼得你竟用上了为父的‘象引’?”
他言语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个人影。
先前为曾大瞻摇动井轱的纸人老者、守在门外的纸人丫鬟、义庄里寄宿的过客、别间停户房里停看的户体这众多人影,全涌入了曾圣行体内,与他浑然一体。
曾大瞻对这般景象,已经司空见惯。
曾圣行于满清八旗勋贵而言,乃是圣人。
但于底层穷苦百姓而言,他便只得一‘曾剃头’的凶名。
他本人曾经率领皇极飨军,平灭‘太平天道”的叛乱,所过之处,必有屠城之举,无辜百姓皆在其屠刀之下纷纷丧命。
待前清崩灭,曾圣行解去军职以后,虽常独身修行,游历天下,但所过之处,同样没有活人。
一一活人,俱成了他修行的材料。
因曾圣行之凶名传遍神州,甚至在飨气流变之下,真有名作‘剃头曾’的想魔显身于人间,‘剃头曾”形貌与曾圣行一模一样!
曾大瞻将身子又压低了一分,他看着自己的脚尖。
哪怕是他面对自己的父亲,内心亦难免紧张恐惧,生怕自己应对稍有错漏一一旦有错漏,父亲有的是法子让他死过去,再活过来!
他毕恭毕敬地道:“回禀父亲大人,今日原本是逆党‘王季铭”于法场伏诛的日子。
“富元亨作为法场监刑大员,却未能拦阻住逆贼同党的援助,以至于放跑了那逆党王李铭,使得五飨政府颜面尽失。
“儿子亦参与了此事,仍不能留住那劫走王季铭的贼人。
“那人名作周昌,其自身修行一种奇异法门,我谓之日‘五色星光大法”,他隐有提及此法与甚么‘拼图”有关,是以此法或可称为‘拼图星光大法”。
“此法门天然能压制鬼神,鬼神禁忌、杀人规律,在星光覆映之下,几不能显现。
“富元亨便中了他的招,先被他在法场之上重挫,后来,他又潜伏进东洲饭店宴会之中,于众目之下,杀掉了富元亨——”
曾大瞻说到这里,悄悄抬头瞧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正对上父亲压下来的目光。
那尖刀一般的眼晴,令曾大瞻心头一颤,又赶紧垂下头去,跟着道:“儿子以‘鬼棺尸痕’锁定了此人一丝痕迹,一路追踪,最终与对方相对。
“他的星光,抹消了燃灯魔的杀人规律。
“儿子最终不敌,只能借父亲的‘象引引’脱困。”
曾大瞻说过话后,便志芯不安地等侯着父亲的训示。
而曾圣行闻言,竟少见地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虽语焉不详,但为父猜测,你与那贼人交战过程中,必是有许多手段可以直接杀死了对方的。
“譬如你在法场之上撞见了那贼子,为何不当场运用‘燃灯魔”,将他格杀?
“那时其人身处四面夹击之中,燃灯魔的杀人规律,他真有机会抹消?”
曾大瞻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作答:“若在那时直接运用燃灯魔,敌手断然避之不及,只能就死。”
“那又缘何不用?”
“儿子当时修成了‘鬼神装脏变化”,意气风发,洗孽葫芦更有突破,便想先用这般手段会一会他。”
“恩,答的倒是诚实。”曾圣行点了点头,“那在东洲饭店之内,他突然出手杀人,众目之下,你真也猝不及防?”
“不曾。
“儿子实想看着富元亨死,等其死后再出手。
“然而敌手杀了富元亨之后,又挟持了儿子的未婚妻,投鼠忌器之下———”
“最后,你已知对方手段凶残,更追上了他,为何不当场运用‘燃灯魔”?”曾圣行眯着眼睛盯住曾大瞻,开口问道。
曾大瞻迟疑着道:“儿子想凭着自己的手段—”
“燃灯魔,便不算是你自己的手段了?”曾圣行冷笑了起来,“徜若你觉得,为父将这燃灯魔禁在你的性命三灯之中,反倒成了你的累赘,那为父当下便把它收回去就是。”
“”曾大瞻连忙跪了下去,向曾圣行叩首道,“儿子此次与贼子交手,已经想得明白。
“论是儿子自身的修行,还是家世背景带给儿子的种种资源,都是儿子的一部分,儿子最大的能力,便是设法调用好这诸般能力,使之能物尽其用。
“天力民力物力,皆是儿子的能力!”
这番话说出来,曾圣行神色稍雾。
他点了点头,道:“你自幼跟在为父身边,或因为父过于强势,反致使你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
“如此性格,如在一般人身上,其实是极好事。
“好谋少断,于寻常人而言,反而能叫他们活得更久一些。
“但你怎能是寻常人?
“非常人,当行非常之事。
“徜若是你处处谨慎,优柔寡断,如何能成一番大事业。
“勿使自己最终落个色厉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评断!”
曾大瞻听着父亲这番教悔,他嘴唇着,眼晴里的困惑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只是再度俯首称是。
他所行所为,皆在模仿、学习父亲大人。
在他的感官里,父亲大人实不算是一个强横独断的人。
父亲只是,父亲只是——狠辣了些,残酷了些。
但与强横独断无涉。
反倒是那个周昌一一心坚如铁,独断专横。
“贼人已能抹消燃灯魔的杀人规律,而其所习用五色星光法门,玄妙神异,不同寻常,儿子想请父亲赐予一道“象身”,将来抓住贼子,便将之倾刻抹杀,不留半分机会于他!”曾大瞻眼神变得坚定,向曾圣行请求道。
象身,乃是聚四象之境诡仙所有的神异手段。
方才导入曾圣行体内的那一道道人影,便皆是曾圣行的象身。
每一道象身,化散于天地飨气之中,便相当于聚四象之境诡仙刹那投影而来,发出恐怖一击。
曾大瞻若以此象身配合着燃灯魔,一明一暗,灭杀周昌,便不在话下。
然而,曾圣行闻得曾大瞻请求,却摇了摇头,他授着恰巧能遮住自己尖下巴的黑须,道:“我如今正在聚四象修行关键之时,任何一道象身,皆可能成为为父突破的机缘。
“燃灯魔不同于寻常想魔,此鬼与‘燃灯道人”牵连甚密,灯火时时消长变化,杀人规律虽不会跟着变化,但嵌合天地万象之中的‘死印”却与灯火一般在时刻变化着的,那贼人这次虽侥幸逃过了燃灯魔的杀人规律,下一次却必不会再有机会。”
说到这里,曾圣行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大儿子,便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黑锁丢给了他:“打开此锁,可引来‘剃头曾”。
“你是我的儿子,不会沾染剃头曾杀人规律。
“贼人必在剃头曾杀人规律笼罩之下。
“有此双重手段,足以保你能杀死那个贼人。”
曾大瞻接下来黑锁,虽然内心仍旧疑虑重重,但更不敢质疑父亲的决定,只得点头道谢,过后又道:“儿子听闻父亲大人久困于聚四象之境中,内心亦深感焦灼。
“先前儿子在门外听得父亲与天地对谈,也是收获颇丰。
“彼时父亲疑问于如何能演化宇宙,映显众生?
“儿子当时忽有一念一一那所谓宇宙,莫不就是漫天星辰?那个贼子的星光大法,叫儿子忽生此般联想,或许父亲可以出手抓住那个贼子,他所修法门,或能与父亲今时之修行,触类旁通。”
曾圣行闻声,盯着曾大瞻看了半响。
迎着他的目光,曾大瞻心头志忑不安,不知父亲心意,便悄悄低下了头。
父亲这时笑了起来:“一个小小蠡贼,便能与我之修行,触类旁通?
“大眼儿,你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了。
“我看你是恨对方入骨,深想即刻就杀死对方,哪怕是以这般名头来糊弄为父一一”
“儿子不敢,儿子不敢!”曾大瞻赶紧否认,他也确无此心。
“谅你也不敢!”曾圣行摆了摆手,“你走吧!
“未至聚四象之境,以你如今修行,便是井中窥天,隔雾观山,不知此境之神妙广大,一个小小蠡贼修行来些星光变化之法,便叫你以为求得了宇宙演化之真意?
“大眼儿,路还很长,莫要被路上一时的风景迷了眼睛!”
听得父亲此言,曾大瞻再不敢建言,只得点头称是。
一座荒废的篱笆院中。
周昌坐在半截腐木上,手里端着秀娥煮好的粥饭,折了两根木棍搓了搓便当作筷子,插进粥饭里搅合了几下,呼噜噜喝下一大口野菜粥。
拿着一双清洗干净的木筷匆匆而来的白秀娥,看见了周昌碗里那两根木棍,顿时秀眉倒竖,把新筷子递给了周昌,从粥碗里拔去了那两根木棍:“多脏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周昌咧着嘴,冲秀娥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秀娥便蹲下身去,小心地拂扫去他身边腐木上的尘灰,拢好了裙摆,乖顺地坐在了周昌身旁。
周昌一面喝着粥,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了秀娥。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菜粥吃光,其实都未用到那双筷子。
随后他把碗筷也拍到秀娥手里,跟着道:“这张卡片,便是袁冰云、顺子他们所修行的拼图,你可以直接融合了这道拼图,可以轻易凝练本我手印,快速开始拼图修行。
“但此般修行,上限不高。
“高不过我。
“也可以由我为你传授真正的‘本我宇宙修行法”。
“不过此法修行更加困难,可能很久都无有寸进,无法凝练本我手印。
“此法真正入门,便不再设有上限。”
白秀娥听过周昌的话,没有尤豫地道:“我选第一种就好了。”
“为什么?第二种于你而言虽然困难,但其实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困难。”周昌虽在向秀娥询问,但他面上实没有半分困惑之色,他对秀娥如此选择的原因,其实心知肚明。
“第一种可以速成,能够更快帮到你。”白秀娥坦陈道。
“好罢。”
周昌点了点头,伸手从白秀娥手中夺过了那道卡片:“那就是选第二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