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凉。
周昌坐在河岸边的一截腐木上,王季铭的户体倒在他的脚边,脖颈间淌出的血液,将尸身胸前衣襟都染成了漆黑色,浓郁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着。
不远处。
火鬼化作一道似由花瓣叠合而成的黑色人影,这道人影淹没了一道顶着婴儿头颅的长蛇,将那条长蛇一寸一寸拖入漆黑火焰中,焚炼消化。
那道顶着婴儿头颅的长蛇,即是王季铭的诡影。
随着王季铭殒命,他的诡影也从其尸身上解脱,欲从此间逃离,周昌便把火鬼放过来,将这诡影留给火鬼打牙祭。
“踏踏踏”
不远处的黑暗中,原本微不可查的脚步声,此下骤然加重了,朝周昌所在的方向逼近而来。
那个脚步声在临近这片河岸的时候,忽又放缓了许多一很快,王六背着手,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从那片黑暗里走出,慢吞吞地步到了周昌近前。
“周朋友——”他唤了周昌一声,转眼又看到周昌跟前倒下的王季铭尸体,顿时瞪大了眼晴,作吃惊之状,“这这这一一王季铭怎么死了?!
“你给杀的?!”
周昌转回头来,斜也了他一眼:“装什么洋蒜?
“你不早就在暗处盯梢了么?
“他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我不造哇—”王六眼神茫然一一但他很快在周昌目光下,维持不住自己的神色,一咧嘴就嘿嘿直笑了起来,“这事儿我实在是不能知道啊,周朋友。
“要是我知道了,我总得质问你几句,少不了动手的。
“我不知道,那就一切正好。”
他也是恨极了王季铭,巴不得对方赶紧死去。
但自己又是革命党人,总得遵守章程,是以不好动手。
只是在周昌与王季铭单独谈话的时候,他并未走远,就躲在不远处观察着,见得王季铭被杀,他内心反倒是说不出的快意。
“你往那边挪挪,周朋友。”
王六嘿嘿笑着,指了指周昌旁边空出半截的腐木。
周昌警了他一眼,屁股却动也未动。
这里没有王六坐的地方,王六也不恼,挨着周昌蹲了下来,和周昌一同看了会儿静静流淌的河水,忽然道:“周朋友,您说的话真通透。
“真对。
“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我心里也着一股气,但我怎么就想不到,我之所以气,之所以心里难受,其实就是因为,我自己也是那些被糟践的底层苦出身的百姓?
“还是吃了没有学问的亏,要是我有学问,我肯定能把这些主张出来。
“但现在有您这样现成的一一我再去做学问,肯定也是晚了。
“您有没有想法,添加革命党,和我们一起干?
“我愿意拥护您。”
周昌闻声又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有些事情,适合一群人去干,比如你们现在做的事情。
“有些事情,适合少数几个人来干。
“就象我当下这样。
“治病救人对我来说太困难了一一我的饭馆里,有个叫顺子的,原本是做人力车夫,我为了救他,着实花费了不少气力,救一个人,便须花费这样大的气力,何况是救百人,万人,万万人?
“能救拔这样多人的人,是圣人,能把这些人团结起来,推翻旧世界的,是圣王。
“我做不得这些,没有这么大的能为。
“我只好多杀点害人虫,做些圣王出世前的准备工作而已。
“所以就不跟着你们一块干了。”
这番话,听得王六懵懵懂懂。
但他好歹也明白,周昌这是拒绝了他提议大家一起干的想法。
他也知情知趣,未再相劝。
“王季铭死前说这京城里有两大害,一个叫做曾圣行,乃是聚四象之境的诡仙,我听过这位的威名,顺子都说这位曾大帅,有个‘曾剃头”的外号,称他手段恐怖,征战各方,每战一地,必屠一城,满手血腥,叫做曾屠夫其实更合适,旗人却称他为圣人。
“曾大瞻,便是曾圣行的嫡长子。
“还有个是五飨政府大统领‘张熏”,我对这位了解较少。
“他是什么层次的诡仙?有何样能耐?”周昌此时倒主动与王六交谈了起来,甚至还挪了挪屁股,让他能在自己旁边坐下。
王六顺势坐下来,想了想,开口向周昌回道:“这个张熏,主要在北方活动,我早年间跑江湖,听过他不少事迹,其实出格的事情比曾屠子做得少,但行事内藏奸恶,确不是个好玩意儿。
“张熏,据说他有“装五脏”层次的诡仙道修行。
“他装在肚子里的五脏,是前清的“皇飨五行”。
“前清的皇飨,十成里得有七成,化成了他的五脏,另外三成,才归于紫禁城里那个逊皇帝一一所以人家才是保皇党,人家才要复辟呢?
“他不复辟,这份皇飨哪儿还能老实呆在他肚子里?”
“装五脏”
周昌目光闪动。
锁七性圆满,神魂初定,能不受飨气侵扰,在鬼神禁忌中更加敏锐,可以‘正念”窥察鬼神禁忌之规律,乃至破开禁忌而出。
此后,便是“侵六腑”的修行。
侵毁六腑,使六腑毁而不灭,乃至波及五脏。
这一过程中,六腑纷纷萎缩,五脏机能各自出现不同幅度的损伤,但因人神魂完足,体内阴阳可以维系平衡,反而会变得比正常人更能承受种种创痛伤势,身上任何损伤,都可以以六腑里蕴生的‘六腑诡气’弥补完全。
在侵六腑之境,人与诡无异。
这一阶段,横穿一般鬼神禁忌,也不在话下。
至此境以后,便是“装五脏”之境。
装五脏,顾名思义,重装五脏,重整六腑,使萎缩的六腑重获新生,成为“仙府’,进而以五类鬼神气,填入五脏,令五脏化为‘仙道五轮’
即‘人”丶‘鬼”丶‘神”丶‘天’丶“地”此五仙根之轮。
至到“装脏”丶‘四相”层次的诡仙,已经有些类似于传说概念中的“仙”了。
四相层次的诡仙,甚至本身就等同较低层次的正旌。
如此层次的人物,非是今下周昌所能窥视,但他仍将二人记在心底。
今下他不能灭除两害,但他的成长,并非循规蹈矩,徐徐而进,或有一日,他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完全消化大生死皇帝天寿的办法,那他可以倾刻长成一尊帝君层次的正旌,斩杀两害,也指日可待。
“您不会真想去刺杀这两位吧?
“您今下劫了法场,从曾圣行亲儿子手底下抢走了王季铭。
“我觉得,您如今该担心,曾屠子和张辫子,他们会不会派人来找您?我估摸着这个可能是有的一一至于您要去寻他俩的晦气,我劝您还是先省省。”王六苦口婆心地劝告周昌道。
周昌点了点头:“放心,我暂时不想寻死。”
他想了想,拿出一张卡片来,交给了王六:“收好这张卡片,危机关头,可以一用。
王六借着月色去看那张卡片,月光映照下,他看那卡片,却仍是漆黑的一片,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也无从知晓,只是周昌说得郑重,王六便也记得认真,仔细将卡片收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随后,王六看向王季铭的尸首,道:“这具尸首,我得带回去。
“若被五飨政府找到王季铭的死尸,也足够他们做几回文章了一—那咱们先前一应努力,也就尽皆白费了。”
“好。”周昌自无不允,他伸手一指王六身畔。
一道漆黑门户便从黑暗中浮显了出来。
周昌道:“我让门神送你出京城,你想去哪个地方?只要中间没有鬼神禁忌隔断,它尽可以带你去。”
王六跟着周昌一路逃跑,早知道了这道门户的神妙。
他连连点头,取下腰带,捆住了王季铭的双手,随手将之整具死尸提起来,扛在了背上,他随后向周昌挥了挥手:“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多问你了。
“我先走了。
“保重,周朋友。”
“保重。”
周昌点了点头。
漆黑门户吞没王六的身影,瞬时消失于虚空中。
过了片刻,门神去而复返,折回周昌腰上的桃符之内。
周昌站起身来,伸手往眼前一抹-
—
眼前漆黑一片的夜色,忽有五色斑烂的飨气充斥此中。
流淌滚动的飨气世界里,有缕缕尸绿色的飨气,从远处游曳而来,与天地间周流的飨气相区分着,萦绕在了周昌跟前那滩王季铭留下来的黑血上。
“僵尸。”
周昌看向户绿飨气的源头,伫立片刻,发现那缕来自于吸食杠夫鲜血的僵户的飨气,很久没有移动。
那头僵户,似乎被困在了远处。
见此情形,周昌便循看飨气追了过去。
一条大河穿过深林,在银白色的河滩上铺陈开。
李伯钧踩着河滩上的石块,在此间来回步。
今天京师里发生了诸多大事,都与鬼神丶妖人相涉,这也本该是李伯钧这位鬼神镇抚衙门统领最为忙碌的时候,但他今日偏偏清闲得很。
如今王季铭被革命党人成功救出法场,富元亨与曾大瞻联手,都不能阻截住劫法场的强人,甚至被对方斩杀了逊皇帝身边内臣一一此事遮瞒不住,必将传扬出去,如此一来,人心浮动,保皇党们一直在推进的‘满清复辟”之大事,必将因此而不得不暂时搁置。
李伯钧这样保持中立的五飨政府要员,反而能借看这个机会,继续中立下去。
所以他神态放松,有空闲在河边散步。
不论有事无事,他都常在这道河段停留。
他步良久,又在河边站定,沉默下去。
耳畔又响起了那梦魔一般的呼喊声:“救我,哥哥,救我———”
李伯钧面部肌肉收缩着,他慢慢抬起眼帘,看到了那条河中,有道细小的身影,正随波逐流着,那道细小人影哭喊着,不断朝岸上的李伯钧伸手求援:“鸣——-救我一李伯钧嘴唇蠕动着。
幻觉似乎又一次侵袭而来。
自三十年前,他在河边亲眼目睹弟子被河漂子带走,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这场幻觉,便似是一场淋漓不尽的雨水,在他心底潮湿了三十年。
最近,幻觉出现得愈来愈频繁。
或许与他最近遭遇到的烦心事太多有关。
“救命,求求你—”
他闭上眼晴,那个声音仍从很远处传来,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
声音在逐渐变得微弱。
李伯钧心神颤栗看,他文睁开眼,终于如往常每一次经历幻觉时一般,抬脚涉过河水,朝幻觉里那个伸手向自己求援的孩童游去:“仲毅,你撑住,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他奋力在这条童年时无法游过的河流里游动看,在幻觉里,身影本该愈来愈淡的弟弟,此时在大河之中,竟未有变淡消无,反而愈发清淅,叫他能离对方更近!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心情,骤自李伯钧心底冲出!
他好似游过了时间的长河,从现在游回了过去,游到了被河漂子抓住的弟弟身边。
他现在有力量了,他能够把弟弟从河漂子手中夺回救出!
“别怕!”
李伯钧呼喊着,愈来愈抵近那道梦寐以求的身影。
他猛然伸出手,抓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
这份触感,绝非幻觉一这是真实-
一意识到了这是真实世界的瞬间,笼罩在李伯钧眼中的幻相,便也跟着倾刻消褪!
他确实游进了大河中央,确实抓住了一个落水孩童的手臂。
在这个孩童身侧水面下,阴森的黑影从河下慢慢浮出水面,它散发出的尸臭,都和李伯钧童年时嗅到过的那个河漂子的尸臭如出一辙!
可这个孩童,并不是弟弟。
他仍旧紧紧抓着孩童的手臂,在孩童的哭喊声中,他将孩童抱进怀里。
孩童鸣咽着,他亦满面泪水。
阴影浮出水面,露出一颗背后绑着花白老鼠辫的头颅。
那颗头颅,张开满嘴森森的疗牙。
远处,周昌沿着河滩上的石块,涉过河水,向着河中的僵尸不断走近。